人界,鬼城酆都。
不知名旷野的木屋内,慕璃立于其中,活动着自己刚复生不久的腿脚筋骨。
“……居然,直接就复活了。”
零零散散的晨光里,她不可思议地喃喃。
本以为,自己这样一个在墟界游走多日的孤魂野鬼,即便是重回人间,也怕是留不了多时,必会有鬼差速速前来,将她押入冥界,尽快完成轮回。
怎料,她着实低估了身边这位“离艮将军”的实力。
他直接重塑了她的肉身,让她的魂体严丝合缝地牢牢嵌入,自此直接复活重生。
她甚至都看到了前来索魂的鬼差,却在离艮的一记淡然眼神下,瑟缩着逃走了。
……好家伙,实力强就是能横着走啊。
不过,她很快就停止了感叹,并依着离艮的吩咐,将桑愿容的魂魄放入其保存完好的肉身中。
在魂体重归其身躯后,桑愿容便径直昏迷了过去,一觉不醒。
慕璃:“……”
她望着女孩苍白的脸色,和无意识间仍在哆嗦的拇指指尖,知晓,她是真的被吓着了。
被幽冥之息吞噬而亡的经历。
……唉。
慕璃不由叹口气。
这下,两人后面该如何发展?
这般想着,慕璃转过身,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离艮,却见离艮正立于屋檐之下,身前已聚了近十个穿金带甲的、卫兵模样的人。
慕璃:“?离艮将军,他们是……?”
话音未落,只见卫兵们齐齐排开,一名白衣皑皑、玉冠温润的男子从容而来。
只是,男子身上面上,满是错落稀疏的裂纹,仿佛一具碎裂的瓷器,看上去颇为怪异诡谲。
慕璃想,按她之前墟界中所见……当是那位六界之主,天帝祝烨?
定睛,只见祝烨止步,立于离艮面前。
“你回来的,比我预想要快。”
温和一笑。
离艮没有说话。
兀自抬手,一团温润的光圈自掌心浮现,随即慢悠悠地游至祝烨身前,融入他的身躯。
顿时,祝烨周遭盈了一层绒绒白光,裂纹开始逐步褪却。
“很好。离艮将军很守信用。”
祝烨微微一笑,双眼眯成细细的月牙儿。
离艮仍旧一言不发。
“那么,按照我们的交易……”
祝烨说着,后退一步,同时数名天兵上前,分别按住离艮的肩与臂,俨然是一副押送的姿态。
慕璃:“!”
什么情况?!
她在墟界,只看到了离艮祝烨大战,紧接着便感应到另有他人闯入了墟界,便前去查探,发现是桑愿容……
之后,这一鬼一神之间发生了什么,她便一无所知。
但很快,她便想到,这些天兵本就是被派来捉拿他的,如今离艮自墟界而归,他们自然要继续完成自己的使命。
以及,落月峰山崩,山下百姓……
慕璃悲从心来,低眉,抿唇。
可……为何……
她又看向离艮,见其没有丝毫抵抗之意,任由自己双臂被反剪于背。
“按照我们的交易,”
这时,祝烨淡淡开口:“带桑姑娘归来后,你,必须接受神界的审判和处决,不得抵抗,不得忤逆。”
酆都郊外,一处特制的牢狱内。
监牢地处偏僻山区,有重重重兵把守,又有法术将之隐匿,因而寻常人等很难接近此地。
离艮便暂关于其中。
此时,他双手、双脚,以及脖颈,均被流金微光的符咒“拷”住,在他关节处形成交错的纹路。不仅如此,他的躯干亦有相似的符文时隐时现,交横相箍。
离艮神色低沉,藏于阴翳,眉目间似深海无澜,让人猜不透在想什么。
半晌,围守的天兵忽然一齐垂首,恭敬唤道:“天帝陛下。”
祝烨在众兵注目中阖首回礼,随即抬手轻轻一挥,士兵被依次退下。
他走到离艮身前,与之隔着道道铁栏。
离艮并无任何反应。
“……你这般毫无抵抗的模样,倒叫我有些意外。”
祝烨开口,素来洞悉一切的神色里携了一丝疑惑。
“我本以为,你会为了留在桑愿容身边,不肯遵守承诺呢。”
“……”
离艮仍旧不作回应,低垂的眼睫甚至没有颤动。
“……听闻,你在墟界中,不慎‘伤’到了桑姑娘。”
祝烨轻声道。
离艮没有说话,只是,垂于一旁的手指,细微地抽了抽。
祝烨观察着离艮如此模样,思绪不知怎的飘回了数万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对方的情形。
犹记得,那时离艮被封印于无相化法咒印所设的无间之狱,他的五感和生理机能均被剥夺,徒留刀锯般的刑罚和残弱的心跳。
他整个人就瘫在牢狱的角落里,近乎一具死尸。
但,祝烨清楚,如果他想逃,随时可逃。根本不用承受那炼狱施加的十八般酷刑。
此刻,亦是如此。
而且,此刻离艮所受之束缚,并不会给他带来体感上的痛苦。
他若要逃,反而更容易些。
可现在,他状态却与那时近乎一致。
一动不动,仿若已死。
……又开始,无甚所求了么。
包括,自己的性命。
祝烨如此想着,神色却是清淡寻常,口中平静道:
“别忘了我们的交易。”
“在你受刑前一天,你需耗费你六成修为,将落月峰恢复原样,并将此次所有受难者全部复活。”
离艮:“……”
他眼睫似乎略有抬起。
“……祝烨。”
嗓音微哑,离艮薄唇轻启。
“你说,像我这样的杀器,是否就不该奢求……容身之所。”
祝烨:“……”
他低眉,打量着离艮此刻状态。
少年独身一人,蜷于拐角,两手无力垂于身侧。
银发略显紊乱,碎碎杂杂地落于他的眉间,留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霾。
祝烨凝视他少顷,缓缓开口:
“不错,你不该奢求。”
“你的出生,本就是一个错误。”
“……”
祝烨毫不留情地转身,雪袍扬起一丝尘埃。
“不过,你不该问我。”
待走到狱门拐角处,他突然道。
“毕竟,你我立场相对,我不是这个问题的恰当回答者。”
话毕,雪衣消失于牢狱。
另一边,旷野木屋内。
自桑愿容魂魄归体后,已过去三天。
终于,她于深夜中惊醒,猛然起身,大口大口地喘息。
待头脑清醒时,她缓缓仰面,看向窗外,一片星空银河悬于苍穹之巅。
桑愿容:“……”
忽的,屋内烛火燃起。
她回头,看向手持烛台的来者,蓦然间瞪大了眼。
“竹……落?”
她看着殷落,见对方俨然是昔日损友的模样,只是清淡的容颜上似乎多了层玫妆,整个人便显得既嫣然而又具威势。
“嗯,小桑你醒了。”殷落大大方方地冲她一笑,随即仿佛看穿她心思般道: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有很多疑惑,不过我的事可以后面解释。”
她顿了顿,道:
“七天后,离艮将军就会被处决。”
“!”
桑愿容一惊,刚想问为何,紧接着脑中便涌现出临昏迷前,她被幽冥之息缠绕至死的恐怖回忆。
霎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桑愿容猛地弯腰,大口大口地咳嗽干呕起来。
“咳……!咳!!唔——”
殷落:“……”
……看来,幽冥之息带来的后遗症,还真不小啊。
一会儿,桑愿容平缓住呼吸,艰难开口道:
“咳……咳……离艮他,究竟是何罪,遭神族追杀……”
“嗯,我就是来给你补充下离艮的过往的。慕璃姑娘说,你在墟界看得并不完整。”
说着,殷落自然而然地坐于床边,伸手拍了拍桑愿容的脊背。
“故事,要从天帝祝烨,从无间地狱救出离艮说起……”
……
不到一柱香,桑愿容便从殷落的长话短说里,得知了离艮入神籍后的种种过往。
替天帝祝烨征战四方,平定天下,以弥补过去的杀孽,同时奠定了祝烨六界之主的地位。
可惜,独魔界不服,并屡屡挑衅,致六界不得安宁。于是祝烨又派离艮前去,本意为谈判,怎料他竟直接杀出一条血路,将魔族几乎所有战斗力尽皆全灭,倾覆了整个魔界……
最终,天帝以其不从命令,滥杀无辜的罪名逮捕之,逼其逃入人界,来到落月峰。
然后,遇到了她……
接着,便是他被掌门江辰发现并检举,最终引来新的追杀,然后因自己之死,力量爆发……
“……他力量爆发之时,毁了整座落月峰?!近万百姓死去?!”
桑愿容不可置信地看着殷落。
后者沉重地点头。
桑愿容一下瘫回床上。
“怎么会……”
双手,开始忍不住地颤抖。
她又想起被幽冥之息侵蚀时,那种绝望的痛苦和撕心裂肺的咒骂。
——他,当真如呓语里所说,是个……
“……不过,他虽可一瞬毁之,亦可一瞬恢复之。”
殷落打断桑愿容思绪,淡然开口,“他已然应允,处决前前一天,他会耗费六成功力复活全部无辜受难者,并将整座落月峰恢复原样。”
“……”
桑愿容慢慢抬起头。
“只是……他被关入牢狱时,神情十分黯然。”说至此,殷落目光一定,盯住桑愿容,“他还嘱咐我,不要将他被处决的消息告知你,甚至还想托我把你有关他的记忆删去。”
“…………”
桑愿容缓缓睁大眼,随即,口中轻声道:“但显然,你没有听从他。”
“当然,你有知情权。”殷落严肃道:“而且,我也想知道,你现在对他是怎样的看法。”
“……在被他的力量伤过之后。”
“……”
桑愿容缓缓蜷起身体,将头埋入膝盖。
幽冥之息带来的痛楚仍在体表犹存,可同时的,她却想起在墟界所见,那个血月下,尸海里,形影相吊的少年。
他问,我是谁。
目光茫然,空洞得仿佛不曾纳入一物。
这样的画面仿佛定格,在桑愿容脑海中停滞许久。末了,只能悲哀地摇了摇头。
她又想起另一事,在树妖体内,濒死之刻。
她看到少年蹲下身,神色惶惶茫茫中,竟隐隐约约,含了一丝无助。
她听到,他不确定地问:“是你……救了我?”
“……”
他那么强。
却仍旧不知自己为何物。
却仍旧会迷茫无助。
这究竟……算谁的错呢。
无法选择的出身与力量,发育缺陷的认知与人格。
以及,满手的血腥与杀戮。
……
“……殷落……大人。”
许久,桑愿容声若蚊呐地开口。
“不用叫大人。”殷落道,“何事?”
“想请你,帮个忙。”
桑愿容一字一句道。
“我想见离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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