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持续到了午后方才停歇。
梁言念午睡起来, 才发觉屋外的雨已经停了。她楞楞坐在床上,眼皮耷拉着,有种没睡醒的意味。她闭眸深缓了口气, 觉得浑身都懒洋洋的, 提不上多少力气。
兴许是今日被雨声太早吵醒,这会儿倦意沉沉,全然不像是刚睡过午觉的样子。
虽然困,但她还是起床。
梁言念穿好衣裳后拖着尽显疲态的身体走到桌边,而后双手扶着桌面缓缓坐下。
她一手拿茶壶,一手握茶杯,慢悠悠给自己倒了杯茶,又慢吞吞喝下。
“唉。”她忽然叹了口气。
叹息声后,梁言念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再次饮尽。
之后她站起身来,挥动双臂舒展她那不太舒服的肩膀, 又左右活动了下身体, 试图赶走她身体上那种会让她觉得疲惫的感觉。
活动片刻后, 有人敲门:“叩叩叩——”
梁言念愣了下, 迅速收回双手, 规规矩矩放好后,又露出笑容, 才转身。
门口, 是珍珠。
梁言念眨了下眼, 稍有诧异。
珍珠向她弯腰行礼,而后出声:“三小姐, 小姐让奴婢请您过去一趟。”
“长姐找我什么事?”
“小姐没说, 她只让奴婢带您过去。”
梁言念面有疑惑, 但长姐相请,她也不能不去。
雨在她午睡的时候已经停歇,但院中小路上却仍湿漉漉的,被雨打落的花瓣随意掉在地上,叶片上沾着不少晶莹的水珠。
梁言念随珍珠离开自己院子,前往长姐那边。
梁皎月房间。
梁言念随珍珠过去时,房内只有梁皎月一人。见她来,笑意盈盈望向她。
珍珠做出请的手势让梁言念进了房间,而后将房门关上,守在门外石阶下方。
屋内只有梁皎月与梁言念两人。
梁言念不太明白这是何意,在肃王府中,她们姐妹说话还需要关着门?
梁皎月先出声:“念念,坐吧。”
梁言念乖乖走过去,在她身侧座位坐下。
桌上是方才梁言念到院中时梁皎月才倒出的两杯热茶,此刻正往上升腾着丝丝热气。
梁言念低头看向茶杯,平静无波澜的茶杯水中倒映着她自己的面容。她眨了下眼,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茶杯。
杯中茶水微微荡漾起水纹来。
梁皎月喊她:“念念。”
梁言念愣了下,忙转头看向她。
“念念,”梁皎月笑着:“你知道我为何忽然将你找来这里吗?”
梁言念摇头。
“你很快就要嫁入白府,有些话,我觉得还是提前告诉你比较合适,免得之后你难做。”
梁言念有些不明所以:“这是何意?”
“我与阜都夏家,是太子一党。”梁皎月没有任何拐弯抹角,面带微笑着、话语轻柔着便直接告诉了她。
梁言念一愣,疑惑的眼神倏忽变成不可思议。她大脑有些懵,试图理解长姐这简单一句话里包含的内容。
但她不过是个庶女,平时就待在府中养养花、绣绣图什么的,朝堂上这种事,她……不是很明白。
而且,这种事为何要与自己言说?她根本不懂。
梁言念此番疑惑不解的反应在梁皎月意料之中,于是她紧接着道:“当初皇帝陛下将我嫁去阜都,其实是为了让我监视掌控北渝财路的夏家,让我暗中为他传递消息,随时知晓夏家与阜都其余家族的情况。”
梁言念安静注视着她,可脑子却在飞速运转,理解不理解的先放在一边,先将长姐说的话都记住。
梁皎月又说:“明面上我是皇帝在夏家的眼线,实际上我是太子那边的。”
梁言念微微蹙眉:“可是长姐……我记得,你跟太子殿下不合。”
在梁言念的记忆里,长姐梁皎月与太子殿下秦垣算是青梅竹马,那时候秦垣还不是太子,只是大皇子之身。他们两个欢喜冤家,一见面就互相贫嘴,吵吵闹闹,虽偶尔有不愉快的事发生,但很快就会和好。总体而言,还是很不错的。
随着年龄增长,真到了谈婚论嫁的那时候,陛下也有意为他们赐婚,当时仍是大皇子之身的秦垣却直接拒绝了这门亲事,说他要娶更好的女子,而不是梁皎月这个刁蛮任性不讲理的臭丫头。
梁皎月当场扇了他一耳光,气得不顾皇帝在场,直接将他臭骂了一顿。
之后两人便不相往来。即便是无可避免在宫宴上见到,两人也是一副陌生人模样,连眼神都不给。
一年后,秦垣被册封为太子,入主东宫。
又一年后,皇帝赐婚,将梁皎月嫁给了北渝首富之子夏明霁,离开京都,远去阜都。
那好几年的时间里,梁言念都没听说过自家长姐和太子殿下有什么联系,两个人就在那亲事被拒后老死不相往来了。
所以,现在梁言念听说长姐是太子那边的人,有些诧异。
梁皎月笑:“这个很难理解吗?”
梁言念眨巴眨巴眼睛,眼神很是疑惑。
梁皎月道:“我跟太子演戏呗。所有的事,都在他谋划之中。不管是陛下有意为我跟他赐婚也好,还是他拒婚也好,亦或者是陛下将我嫁去阜都也好,全都在他算计之内。”
梁言念震惊,眼睛不由睁大:“全部?”
“全部。”梁皎月答得肯定。然后忍不住哆嗦了下肩膀,似是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梁皎月笑着看她:“是不是很可怕?当时他可才十七岁。他那脑子也不知道怎么长的,就是好使。”
“……”梁言念不敢搭话。
她与太子殿下不熟,哪怕是在自家长姐面前,她也是不敢多议论一句他的事。
梁皎月见梁言念面色有些恍惚了,连忙咳嗽两声,将自己的话头收回,然后伸出手拍了下梁言念肩膀。
梁言念看向她。
梁皎月又道:“其实我跟你说这些,是为了告诉你。你之后嫁去白府,皇帝一定会让你替他看着白家,将白家人的动静定期汇报给他。就像当初的我一样。”
梁言念皱了下眉,不太相信:“可是陛下他……对我还挺好的,应该不会那样吧?”
“难道陛下当初对我不好吗?”
“……”梁言念顿时无言。
“我们都不过是被他操控在手中的棋子而已,有价值的时候,自然态度好,若是失去了利用价值,他只会对你弃之如履,根本不屑于看见你。”
“可是……”梁言念抿了抿唇,双手不自觉抓紧衣袖:“可是当初二皇子退婚后,他派人送来了不菲的歉礼,还……还为我新赐了一门亲事。如果不是那次赐婚,我哪里能遇到白二公子?”
虽然当时也有点事情闹出,但只是个误会。
起码,现在一切顺利,正朝着她所期待的方向去发展。再有几日,她便会嫁入白府,更加名正言顺的站在二公子身边。
梁皎月毫不犹豫打破她的好念想:“但也就因为这个赐婚,你遇到了好人家,所以,你也更相信皇帝,也更愿意为他做些事情去报答他的恩典。”
“……”
“你就没有怀疑过吗?”梁皎月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眼神渐凝重起来:“你三岁便跟二皇子定亲,玉贵妃从来就不喜欢你,一直在求着皇帝陛下退去这门亲事,之前那些年皇帝都没有答应,为何偏偏到了今年,他答应了?”
“你是肃王府庶女的身份,第一次定亲便是与皇室,第二次赐婚更是与名震北渝的帅府之子,你难道连一点点的疑惑都没有过?以你的身份,如何能得到这两门亲事?你真以为仅仅因为皇帝陛下小时候见过你,觉得你讨喜,你就能得到这种特殊对待?”
“皇帝从来没想过要将你嫁给二皇子,不过是用婚事牵住你,免得你在他有别的用处之前嫁给别人。后来玉贵妃有了更合适二皇子的人选,告诉了皇帝,皇帝便答应了。否则,没有他点头,圣旨赐婚,如何能退?”
“你被退婚后,名声扫地,一时半会儿是嫁不出去了。但又正巧这时候白家破风军在边境大胜而归,名声盛起,皇帝忌惮他们的权势过盛,需要有个人监视他们的动静却不被发现。白府屹立京都数百年,白家亲卫个个忠诚,寻常眼线进不去,所以……他想到了你。”
“你嫁给白家二公子,凑巧白二公子还挺喜欢你,你可以轻而易举的为皇帝打探到他想知道的消息。甚至,在必要的时候,还能将一些本不属于白府的东西放在白府当中。比如……”
“长姐!”梁言念忽然出声打断她的话。
梁皎月所言,听得她是心惊胆战的,她只以为是一门赐婚,结果却牵扯到那么多事情?
怎么会……
她没有想过要当任何人的眼线,也不想为任何人办事,她只是想嫁给一个她心中欢喜的男子,与其共度一生。
她想要的很简单,多一点的奢求她都没有。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所以不敢有一丝一毫多出的奢望。
梁言念眼神慌乱,心中更是乱成一团乱麻,她有些坐不住,也不怎么想要继续坐在这里。起身要走的时候,梁皎月伸手抓住了她手腕。
梁皎月手劲出奇的大,强行将她拽了回去。
她挣扎了几下,没能挣开。
梁言念睁大双眼,眼眸颤动着,情绪激动之下,她连呼吸都稳不住。她胸口因骤然激动起的情绪而起伏,心跳加速,心慌赫然。
梁皎月抓着她的手往自己那边扯了扯,又放在了自己另只手中:“念念,我知道让你立刻接受这些事情很难,但你很聪明,仔细想一想,会想明白的。”
“你只需要记住一点,皇帝不是善类,哪怕你深思熟虑后仍然没有跟我一样选择太子,不论之后你选谁,也绝对不能选择他。”
梁皎月话说的坚定,像是知道些什么内情,却没有将那些事告诉梁言念。
梁言念想,大概是事关重大,所以不能轻易告诉自己。毕竟,她已经说出口的话,便足以令她恍神错愕了。
梁言念闭上眼,开始深呼吸,试图让自己的气息平缓下去。
梁皎月没有逼迫她立刻给出回答,只握着她的手,安静等待着她缓和好。
约摸一盏茶功夫后,梁言念才缓缓睁开眼。她眨了下眼,而后看向梁皎月。
梁皎月朝她笑了下。
梁言念看着她,眼神闪烁着。如若长姐不是真心信任自己,这种事,可不能轻易告诉自己。
梁言念心中知道长姐和自己说这些话,并不是为难自己,而是在警醒自己。有些事她必须知道,而另外一些事,她得自己做出选择。不是每件事,家里人都能帮她。
梁言念将自己另只手伸过去,小心着覆盖在梁皎月手背上:“长姐,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需要一些时间。”
“我知道的,我告诉你这些,只是为了你以后不难做,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梁言念笑了下。
梁皎月摸了摸她手背,眼中笑意浮现,又恢复到梁言念刚进门时的温柔。
梁皎月笑:“喝茶吧,都凉了。”
梁言念笑着点头。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才松开。
梁皎月端起茶杯,慢条斯理抿了口。
梁言念双手捧着茶杯,没喝,眼神稍闪烁了下,忽道:“长姐,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
“我想出城一趟,但是,不想惊动任何人。”梁言念笑了笑:“你能帮我安排一下吗?你知道的,陛下不许我随意出府,如果我自己偷跑出去,陛下知道了肯定会怪罪。”
梁皎月挑眉:“这事自然没问题,小事罢了。不过这种时候你出城做什么?要去哪里?”
梁言念笑:“我想去城外青林山上去祭拜一下我娘。”
“祭拜你娘?”梁皎月诧异:“这种事,你直接跟爹说,他会同意的。又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就算皇帝知道,也不会说什么。”
“不,不能让他们知道。除了你以外,最好不要再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我就想……自己一个人去。”
“一个人?你的意思是,也不带翠翠去?”
“嗯,不带。”
“……”
梁皎月虽有疑惑,但最终还是答应了。
她是太子一党,有太子相助,让自家妹妹出城一趟问题不大。只不过以免被人认出梁言念,所以梁皎月带她出门的时候她打扮成了侍女模样,跟着梁皎月在城中转了会儿,才在一个属于太子手下暗点的胭脂铺内换了一身她平常从来不穿的黑色衣裳,又蒙了面纱遮脸,举伞遮阳,混在出城的百姓中出了城。
正如她所言,她并未带任何人,孤身一人前往城外青林山。
青林山离京都城不算很远,步行大半个时辰就能到。只是梁言念娘亲坟墓所在,是在青林山山腰处一片山涧前。
上山前,梁言念跟山脚下的农户借了铁锹。
林幽路远,拐了好多个弯、选了几条岔路才到。若非她年年都来个两三次,早已熟悉路,肯定会在这林中迷路。
山林幽静,时不时有鸟儿的啼鸣传来。清风徐来,将入山林时的燥热吹散而去。
沿着身前路走到尽头,便是梁言念母亲坟墓所在。
山涧之音悠悠传来,有丝丝冰凉的水汽氤氲在空气中。
梁言念放慢脚步,缓缓站定在那块冰冷的墓碑前。她低头看着那刻着“肃王府梁云氏之墓”的墓碑,眼神颤了颤,而后将撑着的伞收好,与铁锹一起小心翼翼放在旁边,然后蹲在墓碑前。
她伸出手,从墓碑上的第一个字往下抚摸,轻轻滑至最后一个字。
“梁”是爹的姓。
“云”……应该是娘的姓。
梁言念脑中忽响起不久之前在碧云楼见到的那位凛王说的话:
“这上面刻着的‘云’字并不是她的姓氏,只是因为她名字里有个云字。其实,她姓凌。”
那句话再一次回响在她脑中。
然后在她注视着墓碑时一遍又一遍的在她脑海里、又好像是在她耳边回响着。
凌……
如果姓名是假的,那么这座坟墓是否是真的?这里边埋葬的,真的是她的亲生母亲么?
梁言念想到了她上山前心中所想的那种可能。那是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光是一出现在脑子里,她就觉得自己疯了。
现在再回想起来,仍然觉得如此。
她站起身来,情绪慌乱,眼睛却不自觉望向墓碑后方那个小小的土包。
她上次来这里是大年初十的时候。几个月过去,土包上已经长满了杂草。
杂草肆意生长,长短不一。好似除了她,没有人再来过这里,也不会在每次来这里的时候都会将那纷乱蔓延的杂草除去。
一个疑点被人揪出后,一个又一个的疑点便紧随其后冒出,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梁言念忽然觉得,自己脑子里冒出的想法也许可以一试。
如果不能证明自己心中所想,疑惑就永远都是疑惑,它会一直哽在她心里,消除不去。
何况,想法出现在脑子里的时候,她就已经准备要执行了。否则,她又怎么会跟农户借来铁锹带上山呢?
梁言念深吸口气,然后朝着墓碑行礼:“娘,女儿想要证明一下心中的疑惑,也是为了证明您是否真的存在。此番行径如若冒犯,还请您看在女儿从未见过您的份上,原谅女儿的失礼之举。”
“如若女儿猜错了,一定日日为您跪经祈福,求您的原谅。”
语罢,梁言念直起身,心下定了定神,拿起地上的铁锹,走向墓碑之后。
“抱歉,失礼了。”
她将衣袖挽至手肘处,然后双手握着铁锹,将墓碑后方的土包一铲一铲的挪走。泥土弄脏了她的衣裳,汗水自头上滑落,滴在眼睛里,模糊她的视线。
她抬起手,用衣裳将汗水擦拭去,又继续着手下动作,将那些土铲到另一边去。
凸出的部分已经被挪开,之下的那部分更容易一些。
梁言念忍着双手上的酸痛,腰背的疼,还有持续袭来的疲累感,将铁锹用力往下推,将覆盖在棺木上的泥土铲去。
身上衣裳被汗水打湿,不舒服的黏在她皮肤上。她全然不管,眼睛死死盯着铁锹铲土之地。
“咚——”铁锹碰到了什么东西。
梁言念一愣,眼神顿时凝重起来,她没有过多停歇,继续往下铲。
很快,被埋在土中的棺木显现。
梁言念跳下坑,用铁锹将周围的土清理掉,然后又用铁锹试图将棺木上的钉子撬开。
挖土已经让她耗费了太多力气,撬开死死钉在棺木上的钉子时,她有些力不从心。
她试了好几次,才勉强将第一根钉子撬开。
撬第二个的时候,她没站稳,滑了一跤,往后倒在了土坑边上。本就是一身黑的衣裳更脏了些,露在外的小臂被混合在泥土中的小石头划破出几道小伤口,丝丝血迹往外渗出。
又有隐隐疼痛传来。
她咬牙忍下来,将第二根钉子撬出来。
身体的疲惫和心理上的挖自己娘坟墓的背德感一并袭来,她难受的紧,可已经到了这一步,不得不将那即将决堤的情绪强行压制下去,忍着想哭的感觉,将剩下的两根钉子一一撬出。
她将铁锹丢下,双手撑在棺木上,使出她此时最大的力气,将棺木盖推开。
棺木盖推至另一侧,“哐当”一声落下。
想象中尸-体腐烂的味道并没有传来。
梁言念往棺木中看去。
棺木里除去一块垫在棺木底部的红色毯子,还有方才落入其中的尘土,其余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尸-体。
没有陪葬品。
就是空的一副棺木。
梁言念瞳孔收缩,急剧颤动着,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空的……”她嗓音也忍不住跟着发颤。
掘-坟时一直强行压抑的情绪终于忍不住,决堤而出,溃不成军。
她眼泪大颗大颗涌出,情绪翻涌,呼吸紊乱,已然失控。她摇着头,不自觉后退,直至后背靠在土坑内侧,她退无可退。
她眼神慌张又乱,像是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又像是觉得好笑。
这坟中埋着的只是一副空的棺木,那她这些年来祭拜的是什么……
“哈哈哈哈哈……”梁言念忍不住笑出声,笑声中尽是苦涩与伤悲。
“空的……”
“居然是空的……”
假的。
果然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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