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玖回来时是第一场初雪落下,三天前她被冯桓派去剿匪。
接近年关,哪怕是城外的盗匪都想囤点物资过个好年,于是在山路上直接做了路障,还立了一块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过路留财,不杀。
杀字还写错了。
盗匪们的文化水平有限,派了几个人在那守着,穆玖此行的任务就是把牌子踹了。
于是她带着一队萧家军装作过路的商户,尽职尽责到地掀场子。
这木牌被她一脚踹了一丈远,还没落地就碎成了几半,拼凑成了一句“过路,留财不,杀”,倒叫人啼笑皆非。
几个盗匪当场红了眼嗷嗷叫地扑上来。
穆玖一推剑鞘,“上!”萧家军便跟盗匪们扭打成一团,还有一队直接上了山剿了盗匪的老窝,盘踞在山上的这帮人数不多,萧家军最近在冯桓的治军下战斗力直接上了一个档次,没多久就把山老大押着送下了山。
山老大是个豁牙的硬骨头,他被扭着两只胳膊送到穆玖面前,依然死倔,往地上“呸”了一口,“这次算我输,你们老大呢?”
穆玖有点好笑:“我就是啊。”
硬骨头“啊”了一声,偏头瞧见被打得杀猪叫的一帮弟兄,又看了看面前这个小身板的姑娘,要不是扭着他胳膊的士兵问了一句:“老大,咋处理啊?”
这兄弟是真没反应过来:“老,老大?”
穆玖:“嗯?有问题吗?”
其实这个称呼的由来还是十分有趣的。当时冯桓看着手下没有什么可用之人,许承枫跟着师父正忙着整顿无定门的剩余弟子,萧佑宏又实在太不靠谱,就只好把穆玖踢去萧家军当个领头的。
萧家军最近新招了一批士兵,都是些半大伙子,个个愣头青,看到是个不见得有他们大的女人来领队,当下就呛出声,非常不服从命令。
穆玖也不计较,跳到部队的一个切磋台上,说道:“这样,既然你们不服我,就有本事过来打赢我。谁拳头硬谁就是老大,成不?”
这话赢得了所有愣头青的支持。
于是他们一个个摩拳擦掌想上台比比谁的拳头更硬,然后三个被穆玖的剑柄一戳吐出了胃酸,两个被踹下了切磋台,还有一个硬气点,扛了两招结果素霜一出剑鞘架在人脖子上,他就连滚带爬地自己溜下去了。
于是台下还剩着的愣头青们一致都噤了声,当场“老大”这个称呼传遍了整个萧家军。
冯桓听了大手一挥:“那明日的剿匪就让‘老大’带兵去吧。”
穆玖:“……”
山里头的那个老大当然不知道这一番的故事,但是素霜冷森森地指着他时,也软了骨头。软骨头当场就表演了一个“四条”——眼泪和鼻涕齐下,整整齐齐的四条险些恶心地穆玖拿素霜的手没稳住切了他的脑袋。
软骨头哭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老大……嗝,我们过得也不容易啊,这不马上过年了,咱哥几个也就只是想吃点好的,我上有老下有小的,实在是苦啊!”
穆玖对他一口一个“苦”不为所动,冷嗤一声:“那些被你们抢劫的老百姓,他们不苦吗?他们不也是想到城里去,跟自己家人聚聚?”
软骨头抽抽噎噎:“谁不是呢?这各扫门前雪的年代,我们不抢别人的,就要被抢啦!你当我们山里头就好过吗?时不时还有人抢我们的地盘呢。谁不想要安生过日子?你们来这剿匪,杀我们,不也是想自己过个好年吗?”
穆玖心里一动,突然被堵住不知道说些什么。她叹口气,想了想说道:“这样,咱们打个商量。”
“什么?”
穆玖:“我给你提供地儿,让你和你的弟兄们过个好年。条件是,加入起义军,咱以后有难一起扛。”
山老大有些犹豫:“可是……”
穆玖打断他:“可是什么,反正你现在过的也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你加入了起义军,还有点保障,起码卖命知道是为谁卖的,更不会被人人喊打,对吧。”
穆玖真心实意地跟他说:“况且,你今天要是不同意我这个提议,我就就地把你们这一行人给宰了,多不划算啊。”
山老大:“……”突然醒悟自己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他咬咬牙:“行,那我就带着兄弟们跟你干了!这回我认你这个老大!”
穆玖亮起一口白牙笑了:“这多好。”她挥挥手,“给他们松绑,全带回去。”
她想了想又对新收的小弟善意地补充了一句:“回头我让我师兄给你安个假牙,不然这太寒碜了。”
山老大:“……您开心就好。”
于是穆玖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小弟回了徐州,冯桓见了忙差人空出房间安顿他们,转身时偷偷地给穆玖比了个大拇指:“好样的,小师妹。”
萧家军本就缺人,东海水军也是,这能忽悠来几个是几个。
雪就是这时开始下的。
天本就阴了一整日,此时纷纷扬扬地飘下雪,东海难得见到个雪景,这接近年关第一场初雪才不甘不愿地下下来。
所有正在忙碌的人都心有灵犀般地仰头看着白花花的雪飘下来,好在寨子里多是些糙汉子,此时只是心头澎湃,并没有像城里的百姓们高兴地把自家孩子都放出来撒欢。
一年不长不短地过去,所有的苦难都被落在了身后,被扬扬大雪覆盖着,好像来年就能顺利些。
穆玖摊开掌心接了一片小小的雪花,很快就融成水顺着掌中的纹路落下。
冯桓在不远处宣布道“今晚不值班的兄弟们都能喝两杯”,汉子们高兴地舞动着手里的兵刃,一时间抑扬顿挫的欢呼声此起彼伏,串起来倒像是猿猴们在嚎叫,愣是凑成了一个大型返祖现场。
她不由自主地笑了。
厨房高高兴兴地升起火,一缕缕的烟顺着烟囱散到半空处,几个汉子灰头土脸地从地窖里搬出来几坛酒,大家伙围了一圈坐下,热腾腾的汤冒着气,喝下一碗连体内的寒气都被驱了个干净。
大家拿起各色各样的杯子,倒上酒,非常没有默契地喊着“干杯”,细碎的酒液洒出来,在雪天里弥漫出一丝酒香。
穆玖扬了扬杯子,跟着几个师兄相视一笑。
小酌酒巡销永夜,大开口笑送残年。
她正喝得高兴呢,有人往她肩上披了一件披风,“你年纪小,少喝点。”
萧佑宏吹了声口哨,然后被冯桓一巴掌打得戛然而止。
穆玖一听这声音,就没好气地抖掉披风,“要你管。”
身后传来喻珉砚无奈纵容的笑声。
他寻了个空位在穆玖身旁坐下,继续哄:“那就吃点东西再喝。”他递上了一个碗,里面装了满满的肉和菜,底下铺的是一层米饭。
穆玖动了动鼻子,好香。
然后很没骨气地接过来嘀咕了一句:“我又不是没手。”
喻珉砚此次回来,脾气好得像是被狗吃的良心给他吐了回来,一个劲地低声下气地哄着:“好好,是我乐意帮你做的。”
“在雪天里折腾了一日,累坏了吧?”他又给她把披风搭上,嘴上还絮絮叨叨的,“夜里冷,寒气重,多穿一些,省的过两日得了风寒,就不能开开心心地过年了。”
跟哄小孩一样。穆玖心想着,但是那句“开开心心过年”戳中了她的心窝子,于是老老实实把披风穿上了。
“转过来一点儿,我帮你系带子。”穆玖一手托着碗,一手拿着筷子,她只好仰着头乖乖地让喻珉砚帮她把披风的带子系到胸前,还打了个十分精致的结。
趁着现在人多吵闹,他压低声音对穆玖说道:“我做梦都期待有这么一天。”
穆玖:“啊?”
喻珉砚凝视着她:“我做梦都在想我有一天能帮你披上衣服,能名正言顺地嘱咐你天冷多穿点,我想一直护着你,真的。”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柔和的光几乎叫穆玖软了心。
他背后飘着大雪,身边是火光和人群,热闹和寂静都被他撇到一边去,他只在乎眼前的这个人儿。
人间不在他处,人间就在此。
他轻缓地吐出一口气,几不可闻地说道:“当真是死而无憾了。”
穆玖心想:“他到底是何时喜欢上我的呢?”
随后又想:“管他的呢,这必须多冷几天,得叫他明白,下次再把自己撇开,绝对不得好死!”
于是她冷哼一声:“可别想拿这招糊弄我,你自己好好反省几天吧。”
蹬鼻子上脸的小徒弟应该要怎么办?
当然是宠着。
喻珉砚哭笑不得:“好,我反省,我检讨,不过……”
穆玖睁开一只眼瞟他:“不过什么?”
喻珉砚凑近了些:“不过我要自己反省了万一不对怎么办?不如小玖儿今晚亲自去我哪,我一条条反省给你听。”
穆玖震惊:“这是她师父吗?那个沉稳持重的师父呢!”
但是她表面还维持着冷淡,原地平移三尺,并且把吃完了的碗拍在他手中,“你做梦。”
穆玖随后就跑去跟萧佑宏待在一块,并且把冯桓支使过去:“师父说,听闻你最近武功渐长,颇有将领之风,想让你过去跟他探讨一下。”
冯桓吃饭吃到一半,莫名其妙地瞟了对面脸色不算太好的喻珉砚一眼,怀疑道:“你确定?”
穆玖笑眯眯地说:“作为你的小师妹,我还能骗你吗?”
冯桓想了想也是,于是放下饭碗就走了过去,然后就被亲爱的师父拖去切磋了,直到剩下的半碗饭凉了,他也没能回来。
萧佑宏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离开的冯桓,又回头对枕着手闭眼休息的穆玖问道:“诶,小师妹,过两日就是除夕了,准备怎么过啊?”
穆玖没睁眼,思考了一下,“问题是我们在哪过?”
萧佑宏:“下山到城里过啊,到我家去,我爹肯定欢迎!我兄长又没回来,家里肯定不热闹,你们去了,我爹还指不定多高兴呢!”
“行啊。”穆玖一口就答应了,“到时候太守府被我们闹翻了,你可别生气。”
“怎么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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