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不要太勉强了。”

    虔子绪没有起伏的声音泛开在冰冷的空气中。

    若冰水猛然从头顶直往下灌般,寒意瞬间沿灵络于每一处水灵穴内炸开。

    腥臭渐浓。

    才看清灰暗的视界。

    黏稠的半透明人形重重叠叠,挤满青石街道。

    无数鬼魅阴沉浑浊的窃窃低语充斥耳畔。

    侧过视线,一身淡紫色锦袍的虔子绪倚墙而立。

    苍白的棱角分明的脸,褐瞳木然地注视着虚空。

    想要开口喊叫,却只觉脖间一阵冰凉得发腻的触感。

    无数人形的手,彼此挤压成诡异扭曲的形态,牢牢地掐住脖颈。

    血液蓦地停止了流动。

    视线穿过凝滞的死灰色空气。

    倚墙而立的虔子绪,渐渐地,也变得透明起来……

    “小姐!”

    猛然睁开眼,红绸线挽起的缃色绣银纱幔模糊地填满视界。

    浑身烧灼般的疼痛。

    侧过脖颈,关节扭动发出一声生硬的咯哒声。

    “我没事。”

    声音沙哑。

    紫堇皱眉望着我,半张了嘴,想要说些什么。

    我只好苦笑了下,挣扎着坐了起来。

    全身酸软。

    因为刚才的梦魇么。

    胸口闷堵甚慌。

    喉间几丝血腥味。

    “水。”

    低了头,将额抵在膝盖上,闷声吩咐道。

    即使阖了眼,暗黑的视界却依旧隐隐颤动。

    “是。”

    紫堇点点头,回身倒水去了。

    麻木的感觉渐散,随之而来的却是越来越沉的凝滞感。

    扯过架上的羊绒披帛,起身披了,向南窗走去。

    柔软的鞋底轻轻擦过织花紫毯,微弱的摩擦声,此刻听来也只觉得尖锐异常。

    推开木窗,潮冷的春风猛地一下子灌进。

    冷冽清晰的疼痛扎着太阳穴。

    拥堵胸口的腥甜滞闷却未散分毫。

    “娘娘。”

    紫堇掀帘而入,轻声道。

    延喜站在帘后鞠了一躬,垂首侍立一旁。

    “小喜子,怎么了?”

    接过紫堇递来的雕花玉杯,抿了口水,说道。

    温水划过喉间,烧灼般的酥麻感一路向下。

    胃有些恶心地痉挛起来。

    “礼部祭仪司李副使到访。”

    延喜躬身道。

    卯时三刻,还真早。

    “知道了,你和诺儿先招呼着吧,我再整理下就好。”

    延喜恭敬地应了声,退身出去了。

    “小姐,这样会着凉的。”

    紫堇低声道,伸手欲将窗关上。

    “就这样开着吧,过会儿我会用灵术再封住的。”

    说着,摆手示意她侍奉洗漱。

    洗漱、穿衣、梳妆毕,喉间的腥甜味仍未散。

    下了楼,只见孰湖八脚鎏金熏笼前站着一位身着对雁纹玄色细锦官服、腰佩绣银鱼袋的祭仪司官员。个头虽矮小,五官却端正,流露出的气质极其平淡普通。

    那天在内城,随彭主事策马而来的另两人之一。

    唯一的异样,李副使轮廓明晰的水灵脉上黏附着一缕极细微的木灵。

    “李大人。”

    微笑着福身道。

    “给娘娘请安。”

    李副使浅鞠一躬,端正回道。

    “小喜子,怎么没招呼大人坐下歇息喝茶?”

    侧过头低声斥道。

    “娘娘,这事不怪他。事态紧急,在下将事说明后便要赶回去,直接这样说了就好。”

    李副使说道。

    我点点头,屏退左右,领着李副使至南隔间坐下。

    雕花檀木桌上已放了两盏温茶。

    紫堇……从孩时起就这般太过细心了。

    “今日丑时,重云阁内木灵起怪,”李副使说着略一停顿,又继续道,“直到刚才,下七层仍乱作一团。娘娘今日便不必去重云阁了。春祭筹备虽事关重大,彭主事急得都快冒火了,但实在是无可奈何,还请娘娘见谅。”

    “急得快冒火”几个字,李副使说着的时候仍旧是极其平淡的语气。

    面上虽仍是专注的表情,心下却不禁一乐。

    “春祭筹备时日已久,各项已近完善,应也不差这一日。木灵起怪一事还要劳烦诸位大人了。”

    “不敢,不敢。”

    李副使起身略鞠一躬。

    送李副使至瑞香阁外,伫立廊下。檐外天空已渐变为一片澄蓝。

    “小姐,今日大晴呢。”

    紫堇在身后笑道。

    这孩子从小就喜欢晴天,尤其像现在这样澄澈舒逸的天气。

    “只怕日中将雨。”

    说着回过身,微笑着挽了紫堇一同进屋。

    “紫,带来的那些伞都收在哪儿了?带我去吧。”

    春风轻寒料峭,陡然拂去心头的抑郁不少。

    “小姐要出去那么久吗?让紫堇携了茶食一同可好?”

    紫堇偏过头问。

    “紫还是就待在瑞香阁罢,若祭仪司的大人来了,你和延喜便到太液池东面找我便是了。”

    “太液池东?香荷苑在那里……不过离荷花开放还有好长日子呢。啊,百草苑就紧挨着香荷苑,这时候倒是正好看。”

    “也不一定在这两个地方,只是在东面随意走走。”

    其实想去的地方既不是香荷苑也不是百草苑,而是夹在百草苑西南角与香荷苑东北角间的清水苑。

    一个多月来几乎每日都要去祭仪司所在的重云阁参与春祭的筹备,偶有几次路过清水苑,只觉那里甚是冷清,景致也极其朴素清淡,是宫内另一个人迹稀少的安静角落。

    “那紫堇吩咐下面备了午膳,等娘娘回来。”

    紫堇正说间,梧桐从屏后转出,福身请了安,迟疑地站在那里,似有话说。

    “梧桐?”

    紫堇面露疑惑,上前问道。

    “刚才……膳房那里闯进了一只黑猫……”

    梧桐支支吾吾地说着,神色慌乱地低下头。

    “备好的……娘娘的早膳……打……被打翻了……”

    只是被打翻了也不至于如此惊慌。

    紫堇也瞧出了其中端倪,蹙了眉望向我。

    我微微颔首。

    紫堇会意,回身揽了梧桐,轻声问道:“这事发生的时候,有几人看到?”

    “我……还有小米,和林大娘。”

    三个人……

    露申宫内膳房原本只有一处,仅供应木芙馆的饮食。入宫后,尚食局特别又为瑞香阁划出了膳食班子,而林大娘和小米就是刚从宫外招入、现专在瑞香阁膳房内做事的厨娘。

    “那猫呢?怎么处置的?”

    “林大娘用麻袋子装了,放在角落,然后让梧桐过来请示娘娘。”

    “林大娘还说了什么?”

    紫堇问道,转头注意着四周。

    “她说……只怕是乌头碱……”

    乌头碱?

    这样开玩笑般的下毒么……

    “紫堇,你随梧桐一块去,先瞧了仔细。那猫尸就同其他膳房垃圾一样处置。”

    我吩咐道。

    刚刚散去一些的抑郁重又紧压胸口。

    如同玩笑般的下毒,这样处置就可以了。

    “是,娘娘。只是娘娘的早膳……”

    紫堇说着看向梧桐。

    梧桐又呆住了,慌乱地张了嘴却说不出话。

    “我正觉得有些恶心,怕也吃不下。你们快去吧。”

    我微笑道。

    紫堇点点头,携梧桐福了身离开了。

    在存宝房寻了装伞的盒子,挑了把杏色银边伞,唤来延喜叮嘱了几句,终于出了瑞香阁。

    一路行走,幸运的是,只碰见了几个宫娥。

    那日酣月家宴后,众妃嫔散时,除了陈妃、徐德妃,其余妃嫔多少都面露不快。

    陈妃的冷嘲热讽倒并未怎样波及我。一来,自我入宫两个多月,宣帝从未到过瑞香阁,也从未招我侍寝;二来,虽同样为妃,家宴时的座次毕竟在她之下。

    仲春时节,百草苑内景致始盛,于是觅了偏侧小门沿南面墙角行至尽头左拐。再向南过了一小片正将葱郁的青竹林,便到了清水苑。

    清脆鸟鸣此起彼伏。小道边树木密处只容得人侧身的缝隙,颇有漫步深山野林的趣味。

    慢步行了约有一个时辰,一路走走停停,随性玩赏,过了坡度极缓的小丘,视野骤然开阔。

    三面岸包绕着中央的浅水池,浅水池西侧通过一大约三丈的口子与太液池相连。池水清澄见底,遥望池中央,最深处也不过两尺余。池底细沙间静躺着不少形状可爱的鹅卵石,数十只花鲤鱼嬉戏其间。

    西面与太液池相连处一座小木拱桥横跨,延续了太液池东侧南北向的栈道。东面,小径盘绕于灌丛渐渐向上至丘顶松林间,其间数株嫩黄连翘花初绽。南面地较平,淡粉色樱草散落灌木丛间。

    行至池边,折了柳枝,枝尖轻触水面,随意弄画。

    数只花鲤鱼渐渐游近,争先以嘴触柳枝,继而灵活地一扭身,画了圈,彼此缠绕着游弋于柳枝周边。

    正逗弄间,身后的灌木丛深处传来衣衫急匆匆刮过枝杈的窸窣声。

    回头瞥见一个颇像明公公的背影往东面去了。

    突然划动柳枝的动作将花鲤鱼吓得四散游开,逗弄的兴致一下子散了,于是起身拿了柳枝绕南面的沙石小道往小拱桥方向慢步走去。

    仲春时节,北方春寒稍减。微风拂过,太液池苍碧色的水面泛开圈圈涟漪。

    沿太液池边的栈道向南缓步慢行了约半个时辰,至一名唤“洗绿”的小水榭上。

    坐下歇息不多时,抬眼赫然望见朱漆大柱上映着褐红色的手掌印。

    倒吸一口凉气。

    血手印看起来已干了多时,正是平常女子手掌大小。

    极细微的风灵气息残余其上。

    歇了约一刻,起身往回。行至半路时,天已压低,光线逐渐昏暗。

    待行至小木拱桥时,细腻绵密的雨珠已纷纷落落地飘降下来。

    撑开伞,伞内面绘着的色彩明丽的樱草在微弱的光线中仿若泛着黯淡的微光一般。

    “啊!这回娘娘非打死我不可!”

    正奇怪声音的出处时,前面不远的转角处跑出了一个着葱青色裙裳的宫娥,弓身护着怀里的绣金缎布包裹。

    “伞……”

    眼看宫娥将至面前时,我出声道。

    那宫娥听了跑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回头望见我,嘴角因惊慌而有些抽搐,只得深深福了身请安。

    “这包裹不好淋雨吧。伞给你。”

    我微笑道,一面将伞递给她。

    宫娥愣愣地接了伞,像是突然才反应过来,手僵在了半空中。

    “雨不大,林子里正可以避雨。倒是你这包裹更娇贵些。”

    说完,微笑了下,转身走开了。

    没在林子中走多久,雨势竟然变大。豆大的雨滴砸在身上,生疼。

    就在我自叹失算的时候,绕过几株白杨,雨幕朦胧间见丘顶一座亭子隐约的轮廓。

    垂首护目,一鼓作气向亭子奔去。

    台阶赫然脚下,却突然一声春雷乍响,心下一惊,脚下被台阶一拌,直向左侧亭柱摔去。

    刹那阖眼做好了磕到墙的准备,失去平衡的身子却被强有力的手臂稳稳托住。

    下意识地扶了那手臂站直身子,却在睁眼的瞬间吓了一跳。

    纤长冷峻的凤目,深邃漆黑的眼瞳冷冷地映着面色苍白的自己。

    “臣妾恭请皇上圣安。”

    竭力平静地挤出了这几个字,深深地福下身去。

    “免礼。”

    凌弋冷冷地说道。

    凌弋怎么在这里……是了,明公公是……

    眼角余光打量亭内,除了放在中央圆桌上的一册书籍、一套彩瓷茶具外,别无它物。

    没有伞。

    “明远半个时辰后才会过来,只好让寒妃陪朕在这里等了。”

    凌弋开口道,语调冷淡依旧未有丝毫起伏。

    “是。”

    我恭敬地回道。

    心内不自禁地打着小鼓……打扰了幽然独坐的皇帝,这失误远比错算了下雨的时刻要严重得多。

    却也只能安静地站在一旁,静听雨声。

    蓝光划破天际,又一声春雷乍响。这一次心下有了准备,面上终于保持了镇定。

    沉默着。只剩了亭外风雨吹打过树木的飒飒声,雨滴砸在亭檐上、草上、石块上、沙石地上各色不同的噼啪声,以及,清淡纯然的泥香。

    下一道蓝光闪过时,西南面的朱漆立柱上居然也赫然出现了与刚才“洗绿”水榭一样的血手印。

    凌弋也立刻就注意到了,凝视半晌,并未言语。

    半个时辰后,明公公终于出现在小道尽头。

    奇怪的是,明公公除了撑着的伞外,还另拿了两把伞和两双雨屐。

    “皇上圣安。”

    明公公入亭收了伞,躬身道。

    目光瞥到我时,微露出一丝惊讶。

    “另一把伞,雨屐,给寒妃。”

    “是。”

    明公公应道,转身向我双手将伞奉上。

    接过伞,向凌弋谢了恩。

    凌弋没有答话,只是略一点头。

    “皇上,季城驿站传来消息,伊国使者刚到季城西,约莫后天便可到京。”

    明公公边说着,侍奉凌弋穿上雨屐毕,转身拿过了另一双雨屐,躬身想要帮我穿上,我赶忙推辞,自己穿上了。

    血手印与风灵有关……也就是……与即将到来的伊国使者有关么。

    如此明目张胆……伊帝应该不会这么做……还是?

    凌弋侧过视线看了我一眼,未发一语,撑伞走了出去。

    一时愣在原地,明公公微笑着斜眼示意,反应过来,撑开了伞小快步追上凌弋,保持着三步的距离跟在他身后。

    行至清水苑东门,我垂首福身道:“臣妾恭送圣上。”

    凌弋愣了一下,没有言语,直向南迈开步子。

    明公公浅鞠一躬,轻声道“娘娘路上小心”,也转身随凌弋向南去了。

    往北行至半路,遇上了急匆匆赶来的紫堇和延喜。

    “娘娘……”

    紫堇犹豫道。

    “怎么了?”

    “这伞……”

    “伞?”

    顺着紫堇的目光向伞内面望去——伞杆顶部,烫印着宁意宫专属的方形标记。

    “嗯,刚才遇见圣上了。”

    我微微一笑,说道。

    紫堇和延喜都深吸了一口气,但看了我的脸色,一时也没有再问其他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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