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华。】
屋外,沙石地面湿漉漉的。
刚下过了一阵小雨,小团的乌云已散无踪迹,亮白的阳光又直直照射下来。
宣帝凌弋的后宫与前朝宣成帝相比虽然人多了不少,但与再之前凌弋父皇宣文帝那一朝相比,仍不免有些萧索。
尤其在前年的东苑之乱后,宫内一直没有新的选秀。
“娘娘。”
紫堇轻轻扯了下我的衣袖,悄声道。
“怎么了?”
我抬起头。
紫堇只微微皱了眉,欲言又止。
我微笑了下,幅度极小地摇摇头。
宣帝想是因事暂时还不能过来。
宫城南善花阁内,芬香缭绕。出席酣月家宴的后宫众妃嫔严遵等级端正列坐于席侧。
顾太妃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辞了此次家宴。但听延喜说,顾太妃一向只喜欢待在自己的怡然宫内吃斋念佛。
关于顾太妃,只知道她是宣文帝时的良妃,膝下仅有一女,已在宣文帝时就远嫁伊国。当时的她并不受宠,只因她原本还为宣文帝生过一位小皇子。这位小皇子深得宣文帝欢心,却在七岁时不幸病逝。
善花阁内异常安静,只偶尔能听见很轻的交谈声。
听延喜说,就在前天早朝时,宣帝直接将兵部尚书呈上的折子摔到地上。
虽然孟妃的兄长信武大将军在西南对善国用兵取胜,但西面与伊国紧相邻着的炎月城却被伊国的黑蛇军趁夜偷袭成功,守城将军被杀,多名副将被俘。
次日,神威大将军,也就是巧淑妃的父亲,亲自带兵夺回了炎月城,却还是造成了不得不重修宣伊两国休好书的后果。这休好书是西面的伊国皇帝夏禾与前朝宣成帝间签订的,但长久以来伊国就常常在边界骚扰滋事。休好书具体重修了哪些条目,深处后宫中的我无从得知,但从宣帝的反应来看,应该不容乐观。
只是……炎月城只失守了一天,次日夺回,宣国就被迫重修休好书。
事情应该不止是失守这么简单。或许,炎月城中有什么东西,被伊国偷走了。
而在大宣国的西南面,宣、善两国在宣国西南的漆州与善国交接地带也一直纷争不断。虽然去年信武大将军在西南的一系列胜战暂时为这一地区带来了平静,但善国绝不可能就此停歇,或许不久的将来,局势又会恢复紧张。此外,宣国东南沿海一带也常受祝国海盗侵扰。
后宫虽然禁止议政,但仍有一些好事的宫女、太监在暗暗议论宣帝是否会将神威大将军降职处理。
自从东苑之乱朱皇后被废之后,宫内曾有官吏提过立后之事,圣意不悦,也就不再有人敢提起。
但不提归不提,私底下,人们对可能立后的妃嫔也大致有个排位。徐德妃贤良淑德皆备,父又为工部尚书。但徐家虽为官宦世家,却从宣国建国初起便几代单传,至徐尚书这辈才在一子之外又添一女。徐蓉唯一的兄长徐慧宇任明州宣使,现居于明州州府丽城。此外,徐尚书夫人周氏虽来自南方沿海一带的富商世家,周家却也是人丁稀少,仅周真印一人在朝中为官,为刑部右侍郎。
紧挨在徐德妃之后的便是云福宫巧淑妃。巧淑妃背后是旁支深错的巧氏家族。巧氏第十代家主为宣国开国元勋巧无言。巧氏一族男多从军,战功赫赫,也不乏在朝中为官的族人。当朝族人中地位最显赫的便是巧淑妃的父亲,领兵西凉州的神威大将军巧广。四年前,闵王起兵时,远在西凉州的骠骑将军巧广按兵不动,在宣成帝被杀于宫城东千序门的消息传出后才表明态度站在了凌弋一方。虽然巧广未发一兵一卒,但凌弋登基后很快便封他为神威大将军。次年,圣旨特赐婚安和公主嫁于巧家大公子,巧淑妃的长兄巧烨,现今领兵西北常州的武义将军。
除此之外,有“桃妃”之称的陈桃近日来备受圣宠,也得了不少人趋炎附势、暗下支持。但依迄今为止宣帝的行事,册封为妃已是凌弋所能给她的最多。官宦王族关系错综复杂,东然州的陈氏家族起点过低,即使宣帝的恩宠泽及,也很难真正彻底改变现今的状况。当然了,若圣宠能长日持久,又是另一番计较。
又或许,这完全是凌弋有意为之……
“啪——”
瓷杯摔碎在地的声音。
紧接着——
“啪——”
手掌毫不留情地摔过脸颊。
侧过头,向声音的源头看去。
“公公……公公饶命……公公饶命啊……”
北面连接侧屋的西檐廊,一名小宫娥跪伏在善花阁的管事公公身前,不住地磕头求饶。
管事公公面露难色,低声训斥道,“毛手毛脚的,端个杯子也能摔了!惊了诸位娘娘,你就是有十条小命也不够!”
小宫娥磕头不断,一下一下,硬硬地撞在冰冷的木地板上。
“蔡公公,就饶了她这一回吧。这样大的场合难免要紧张的。”
徐德妃柔声道。
轮廓柔美的杏目浅浅微笑着。
蔡公公立刻跪伏在地,慌乱地磕起头,“奴才该死,惊动了德妃娘娘。”
“起来吧。”
徐德妃说着示意身后的侍奉丫鬟扶她站了起来,缓步走了过去。
建构巧妙的天窗流泻进的阳光游移在善花阁宽敞的主屋内,东西两侧各九道浅色光柱斜斜落下。丫鬟扶了徐德妃正缓步走过东面的一道光柱,同心髻上簪着的八支嵌珍珠银鎏金钗折射过明亮的光线,炫目异常。浅青色绲绣金锻边窄袖短襦上衣,下束群青色宝相花纹百褶绸裙,外披一件紫绛地鱼纹锦对襟大袖长襦,臂挽银泥披子,腕带镂空紫檀珠串,裙裾隐约间见秀足踏一双天青色圆头锦履,处处自然流溢着端丽华贵、秀慧大方之气。
“蔡公公起来吧。管教丫鬟本就是你的职责,无须紧张。只多注意宽严待人就更好了。”
蔡公公又磕了三个头,细声恭敬道“谢娘娘教诲,奴才定铭记在心”,这才站了起来。
徐德妃轻轻点了下头,绕过蔡公公,走到那个打碎杯子的小宫娥面前,伸手想要扶起她。
“快起来吧,只是记得以后可要多谨慎了。”
小宫娥一脸困惑,半跪着,下巴微扬,愣愣望着徐德妃。
徐德妃温和地微笑道,“你叫什么名?”
小宫娥困惑地眨了下眼,终于反应过来,慌乱地磕下头去。
“贱婢……贱婢金虫儿……”
“金虫儿?”
徐德妃重复道,杏目半阖,依旧轻柔的声音隐约掩着笑意。
端坐桌边的不少妃嫔也忍不住轻笑出声。
“回娘娘的话……金虫儿是贱婢入宫前的小名儿……贱婢其实并没有名……”
站在一侧的蔡公公面色尴尬,微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徐德妃轻抬手止住了他。
“你随我回晓仪宫可好?”
徐德妃柔声道。
金虫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抬了头,却又像是突然意识到这乃是冒犯之举,又僵在了那里。
过了半晌,金虫儿才跪伏在地不住磕头。
“谢德妃娘娘大恩……”
还真是福祸相依,人力难测。
“霞儿,你先带她下去。这几日就由你负责教她晓仪宫内各项礼仪。”
背壁而立的一名宫娥应了声,领了金虫儿下去了。
徐德妃又缓步回了西上首,仪态端庄地坐定。
东上首的空位是巧淑妃,刚才因身体有些着凉下去更衣了。
往下挨着巧淑妃的是孟妃。孟妃之母乃是先帝第十女敏公主,父为吏部尚书,长兄是镇守西南的信武大将军,亦是出身豪贵。乌发盘绕的螺髻上簪三对摩羯荷叶纹嵌琉璃银钗,着淡缃色窄袖短襦上衣,下束茜色瑞兽纹罗裙,外披一件浅橘色对襟小袖长襦,臂挽彩绘木槿纹锦披帛,腕带绛色珊瑚镯,温润有韵。
垂珠眉,秀丽纤美的鸳鸯眼,端秀鼻梁,刷为淡缃色的双唇浅浅勾着,流露出的浅浅笑意亦是十分温和。
孟妃再下便是我。
我之下是赵芳仪。再下为钟充仪。席末是常才人。
赵芳仪父为鸿胪寺卿,是先帝宣文帝时贞守十年的科举状元。
而钟充仪父为刑部尚书,亦是先帝宣文帝时的进士出身,是贞守十三年的科举探花。钟氏本家在宣国中部的丰州,世代为商。丰州水土丰润,农业大兴,听说富饶之况不逊于京畿以及东部、南部沿海。
常才人之父则为吏部左侍郎,虽同是先帝宣文帝时的进士出身,但当时并未中前三甲。常家世代居于末城,听说常家如今也有不少人在朝中为官。
西座,徐德妃之下的空位是“桃妃”陈妃。因妆被路过的桃树枝杈上滴下的水滴沾到,也在刚才退下更衣了。
桃妃之下,也就是我的对面,是林妃。林妃父兄在宣国北的北武军中任职。林氏先祖林守丹亦是当年追随宣太祖凌寻起兵的开国元勋之一。
林妃与孟妃一样将乌发盘绕梳成螺髻,上簪饰三对嵌金丝玉蝉钿钗,着水青色窄袖短襦上衣,藏蓝色绣银莲纹长罗裙,外披一件靛青色绣银长襦,臂挽藏蓝色绣锦披帛,腕带雕花细银镯。清善雁眸,眼角微弯,鼻唇线条端正标致,虽未笑,却自含淡雅气韵。
林妃之下是周贵嫔。周贵嫔父为兵部尚书。母商芜为泽城紫云宫出身的灵术师,嫁入京城周家后虽在家相夫教子,但每逢大祭常奉诏入宫协助祭仪司。
周贵嫔以下是张修仪。席末为李才人。
张修仪父为刑部尚书,而她的大舅就是礼部祭仪司的彭主事。
李才人原为晓仪宫徐德妃的贴身侍婢,后承圣宠,封为才人。听延喜说,李才人名为佳鹊,乃是徐德妃当年嫁入闵王府后赐于李才人的名。
西侧后檐廊传来玎珰环佩声。
循声望去,内小快步而来的正是巧淑妃。
巧淑妃于宁和元年入宫,入宫时仅十三岁。入宫后即封为淑妃。
巧淑妃梳着的宝蓝色绣金菱纹缎带系着的双鬟望仙髻分外俏丽,着浅碧色高胸裙,绲纱边云纹绣金蓝灰色宽缎带束胸,外披葱绿色柳叶纹短襦,臂挽碧蓝色纱披帛,腕带四色珊瑚镯,秀足踏碧蓝色云头锦履。清亮含蓄的鸣凤美目,分梢眉黛,五官白皙灵秀,透着一股稚气未脱的可爱。
“淑妃娘娘,慢些啊。”
巧淑妃身后的侍婢追道。
细听,巧淑妃娇息微喘,看来是从西侧阁跑来的呢。
真真如未出阁的少女般天真烂漫。
到了檐廊下,巧淑妃却突然住了脚步,面色微微一变,沉了下来。
从西内檐廊款步而来另一位妃子。
浅绯色织金锦抹胸下微露酥胸,下束绣金杏花连枝纹绛色花笼长裙曳地,外披一件对襟大袖短襦,臂挽桃粉色绫纹织金锦披帛,腕带嵌红玛瑙金镯。乌发侧梳为坠马髻,上插一对嵌金玉燕钗、七对小金梳,托着朵嫣红欲滴的缀珠宫纱芍药。螺黛却月眉,明媚凤眸,鼻梁秀挺,桃腮粉面,绯红樱唇,下巴尖削,无不流露着娇媚逼人的气息。
现今圣宠最盛的“桃妃”陈妃。
陈妃直走到巧淑妃面前才停下脚步,侧身略微屈膝福了一福,未开口请安便又款步离开。
余光只见对面的林妃幅度极小地摇了下头。
从东侧檐廊小跑进一个青衣太监,躬身附在徐德妃身后的侍婢耳边说了句什么,后退数步也侍立在一侧。
那侍婢又附在徐德妃身侧悄声耳语。
徐德妃听罢轻轻点头,回头轻声道,“两位妹妹快些入座吧,圣上已从明政殿过来了。”
陈妃刚落座,善花阁前穿过桃花苑正中的砖石大道尽头南雁门开,仪装整肃的随殿佩剑侍卫先入,昂首站立于门侧。
“皇上驾到。”
众妃嫔起身,徐德妃款步向南,领众妃嫔至檐廊下,面南恭行跪安礼。
明公公与另一位公公躬身分侍立于善花阁南,轻掀万珠帘,迎宣帝而入。
宣帝轻颔首,徐德妃领众妃嫔谢恩起身。
各自入座毕。
徐德妃向宣帝问安后,贵羹佳肴已上了数道。
宣帝动筷,之后是徐德妃与巧淑妃。再接着才轮到众妃嫔。
“皇上,前一阵皇上特赐给臣妾的五彩纸燕儿坏了。可臣妾喜欢的紧,能让内侍省再给臣妾寻一个一样的么?”
陈妃娇声道。
早晚不提,现却是在酣月家宴时。
“邓公公,”凌弋微眯起双眸,只向陈妃看了一眼,冷声道,“你去问问内侍省吧。”
刚才与明公公一同掀帘的那位公公躬身答应了。
也不知与平时相比凌弋的态度是否过于冷淡了,陈妃微撅了嘴,谢恩之后只低着头不再言语。
宣帝……是因为西凉州的败仗以及宣伊两国重修休好书而龙心不悦么。
席间再无话。
三十二道佳肴上过后,由徐德妃领众妃嫔向宣帝行三盏敬酒礼。
接着,众妃嫔又向徐德妃、巧淑妃行了单盏敬酒礼。
竹青美酒入口,竹叶清香弥散。
思绪却异常清晰。
未至行酒令,凌弋便起身吩咐左右摆驾回宁意宫。
徐德妃随侍在后,众妃嫔起立行福身礼恭送宣帝。
明公公嘱咐了善花阁众太监、侍女好好侍奉诸位娘娘赏玩桃花,也小快步在徐德妃身后出了善花阁。
待宣帝出了南雁门,众妃嫔复入座,善花阁内才渐渐有了人声。
“德妃姐姐,前些日子妹妹新学了套环九拆字令。仲春月初,闲来也无事,姐妹们就来试玩下这套酒令如何?”
陈妃娇笑出声道。
“这环九拆字令该如何玩,该是妹妹最清楚。就请妹妹做这令官,带众姐妹们玩上几轮吧。”
徐德妃微笑着柔声道。
清柔杏目端正明晰,注视着陈妃。
陈妃轻笑了一声,道“承让了”,便唤过身后侍立丫鬟取了嵌金竹筒套着的酒令牌来。
拆字令牌刚行过一遍,林妃抱恙,退席于侧殿休息去了。
行过三遍拆字令牌,陈妃道阁内微热,收了令牌。于是众妃嫔皆出了善花阁,至桃花苑中游玩。
与德妃寒暄几句后,便让紫堇扶着我,沿清水渠直往桃花林深处行去。
仲春月初,桃花始发。
再过二十多日,即将迎来入宫后的第一次春祭。
“我听说明日神威大将军便要入宫面圣,却不知能不能得闲来看巧姐姐?”
正转过数株桃树,身后却幽幽传来了陈妃娇媚欲滴的声音。
“巧大人一向忙于军务,心里记挂着淑妃娘娘,也只能托安和公主得了闲便入宫陪陪淑妃娘娘。劳烦陈妃娘娘关心。”
这丫鬟答得灵巧却也丝毫不让与人,些微上扬的俏皮声音间带着几分不屑的笑意,应是巧淑妃身边的贴身侍女。
安和公主凌诗为先帝宣文帝第十九女,是凌弋同父异母的妹妹。宁和二年,凌弋赐婚安和公主嫁于巧淑妃的长兄巧烨,现今的武义将军,听闻去年年末已为巧家添了嫡长孙。
再后面的对话渐渐听不太清了,也就没再在意,只管和紫堇一起赏玩桃花。
宫内桃花苑的桃花虽每一枝都十分好看,却总感觉每一枝都无可避免地染了厚重的脂粉气,每一步都开得小心翼翼。
远及不上在庐城寒府时候,每逢四月芳菲落尽,寒山中那些恣肆盛开的野桃花。
不论含苞,半开未开,又或是全盛绽放,尽皆自然,全然未知于红尘世事般。
念及寒府,心下微微一酸。
虽未表现出任何异样。
但入宫近三个月,却没有一次敢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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