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你在哪啊?”
紫堇低声呼唤着。
隔着数丛芒草,也难怪她看不见我。
“小姐,你可别吓……”
话未说完却突然停了。
发生了什么?
太液池北的这个未名小沙坞,野草重生,平日里应该是没有人来的。
过了好一会儿,沙沙声响,紫堇总算从芒草后绕出来了。
回过头去,果然见紫堇呆立在那里。
眼前景象,实在太出乎意料。
沿向东北方蜿蜒而去的小溪两岸,白沙上,大片的白芷,层层落落。
美不胜收。
东风轻寒。
“小姐……这里……从瑞香阁……竟是看不到的。”
紫堇有些结巴地说道,不敢相信地眨了下眼。
俯下身,掬起一小捧细白沙,任纤细的初春阳光轻轻落在纯白的沙上。
“有几分相像呢,小姐。”
“嗯。”
轻抬起手,任细沙从指缝间缓缓落下。
确是有几分相像。
千里之外的千镜湖。
静草坞。
“昨儿小姐的花灯可好看了,紫堇觉得比去年的还要好看呢。”
“宫里的纸自然要好很多。”
“小姐……”
“紫堇,你想太多了。”
我轻笑道。
“今儿已是元月十六,入宫这么些日子。真的已经无所谓了。”
“可是,小姐……”
“不说这个了。刚才你看到什么了?”
“小姐……”
紫堇微皱了眉,走近身。
刻意压低了的声音,渗过初春湿寒的空气传入耳中。
“那边……亭子那边有一缕青烟夹着纸灰……大概是——”
“不过是一只鸟,就把你吓得话也说不清了。”
我出声止住了紫堇。
紫堇会意,点点头,改口道:“小姐说的是。刚才那边不过是突然有只鸟飞起来,竟把紫堇吓到了。”
在宫内,私下焚烧纸钱一类以祭奠亡人是禁止的。
但这里已经算是宫内最荒芜的地段之一,碰到这样的事也不奇怪。
“小姐,要不我们从这里回去吧。”
紫堇望着白芷丛中若隐若现的一条小径说道。
“从这里,若也是往东,也不知是否有水鸟暗栖丛中。怕你还得被吓。不如就从原路回。”
我说完,轻轻蹲下,伸出右手五指轻轻触了下冰冷的水面。
从这里往西只剩了一片小树林,小树林再往西便是朱墙隔着的观心阁。小树林间倒是有条道直通宫城北的东城门英华门。不知在祭奠谁的那人,几乎只可能是从东面来的。
既然不论从哪条路回去,都有可能碰上,不如仍旧走正道。
“小姐,我听梧桐说,这里……”
从清晨起来之后,紫堇就一脸愁云惨淡的模样,料想也是因为听太监宫女们说了些什么。
忍了这么久,总还是说出来了。
太液池北,有个地方,下人们私底下都传说闹鬼。
那个亭子。
却没有人说得清,亭子到底叫什么名。听起来,只像是一个破败到连名字也消失了的亭子。
【柳亭】
清晨穿过晨雾经过亭子的时候,抬头见朝南面的亭檐下悬着一块黑底绿字的牌匾。
柳亭二字,倒是十分相符。
太液池北,这一带,尽是正含苞吐芽的芳柳。
传说闹鬼的地方,必定人烟稀少,因而也正是散心的好去处。
“小姐,你看!”
紫堇惊叫道,指着天空。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澄蓝的天空中,一只五彩燕被风卷着上下漂移,正跨过太液池自东南向西北而来。
削竹为鹊,成而飞之。
好漂亮的风筝。
两侧燕翅后又各悬着一长串色彩斑斓的纸环。
妍丽娇媚之姿,应是某位妃子所放吧。
“可惜,这么好的纸鸢,线竟然断了。”
紫堇颇有些可惜地叹道。
“可惜么。”
逃脱了束缚之后,片刻的自由,剩下的只是无尽的孤寂。
任岁月磨灭痕迹,也不知要多少个春夏轮回。
还不如被火焚尽,剩了灰烬随风去。
“啊,它下来了!”
紫堇低声惊呼。
“这风也真奇怪。”
紫堇正说着,风筝已飞过头顶,落到了柳亭附近。
“紫,我们回去吧。”
我转回身道。
若有人寻了风筝来,我可不想被碰见。
“是,小姐。”
紫堇收了下巴,微笑道。
沿芒草丛间的空隙往回走着。
许是走得有些过急了,右手手背竟被芒草叶锋利的叶沿划了个小口子。
“小姐——”
紫堇着急道。
我挥挥手,并没有停下脚步。
眨眼间,水愈术下伤口立即愈合了,皮肤光滑如初。
接了紫堇递过的白绢,将血拭去。
但已来不及了。
“纸燕儿你在哪儿——”
娇细的女音隐约从东面传来。
即使声音满溢着焦急,听来也如娇嗔般的。
隔了几丛芒草,刚好能看见柳亭时,一个樱桃色的背影经过柳亭往北跑去。
那位寻风筝的妃子。
“小姐。”
紫堇说着拽住了我的衣袖。
“怎么了?”
紫堇拽得有些紧,我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那里……就是刚才见到青烟的方向。”
紫堇不安地说道。
“娘娘……娘娘……您在哪儿……”
焦急的喘着气的声音。
东面又有人过来了。
是追着那位妃子的侍女吧。
我摇摇头。
不管刚才那位私自祭奠的人走了没有,都是无关的。
“我让你上去你就去!你敢违抗本宫!”
尖细娇媚的女音,微微有些颤。
看来那个私自祭奠的人还未走。
“你这贱人!让你去捡你就去!”
只是——
我叹了口气,绕过柳亭也向北走去。
宫内众妃嫔中,地位最尊的是晓仪宫徐德妃,略在她之下便是云福宫巧淑妃。
再下便是众妃。妃以下,便是贵嫔。贵嫔以下,即是昭仪芳仪等各仪。各仪以下,是美人。美人以下,是采女、才人。最末则是更衣。
巧淑妃听闻性情乖巧。此刻高声叫骂的那位,不可能是巧淑妃。
过了转角,视野突然开阔。
柳亭向北的尽头,是一个湛蓝的小水潭,小水潭南面就是小道尽头连着的白沙滩。
白沙滩东南角,刚才跑过去的那位樱桃色绸裳的妃子一手叉腰背向站着。
她的脚边,跌坐着一名正抚胸喘息的女子。
掀翻了的小香案,笔墨纸笺散乱一地。
刘美人——
她怎么在这。
躲在这里私自祭奠,是她呢。
刘美人低着头,面色苍白,艰难地喘息着。
叉腰站着的妃子却仍不依不饶地骂着。
“这位娘娘。”
我屈膝福身道。
“你是谁?!”
樱桃色绸裳的妃子转身,盛气凌人地瞪向我,尖声问道。
乌发高盘,上戴芍药缀珠金簪、花盛百蝶银步摇,浅桃色绣金燕纹抹胸下酥胸微露,樱桃色云纹丝绸水袖裙更衬得窈窕身材。
娇媚逼人。
“寒雪无意冲撞娘娘。只是不知娘娘因何事如此着急?”
“……你!”
听到寒雪二字时,精心修饰过的一侧眉挑了下。
“桃妃娘娘!”
话语未落,背后冲出了个暗青色缎衣的宫女,冲到那妃子面前后便急急跪了下来。
桃妃陈桃。
原来是那位圣宠正盛的陈妃。
“桂儿,你都干什么去了!”
陈妃紧皱眉高声训斥道。
我走过去,扶起了跌坐在地的刘美人。
“这是仙芝丹,服下之后会好些。”
说着从袖中掏出了一个青瓷小药瓶,倒了一粒在手心,喂刘美人服下了。
紧接着青瓷小药瓶却被陈妃伸过手打翻在地。
“麻烦寒妃去把那个拿下来!”
陈妃怒目道。
腮粉本应正好的两颊,涨的通红。
附近一棵高大的柳树顶,五彩燕正卡在那里。
“陈妃娘娘还是等其他人吧,这树这么高,寒妃娘娘可不会——”
紫堇毫不客气地回道。
我伸手拦住了紫堇。
“这点小事,陈妃娘娘不必言谢。”
我微笑道,连手也懒得抬,五彩燕便咔哒一声,往外移了数寸,落了下来。
陈妃双唇紧抿,却止不住愤怒的颤抖。
“我们走。”
“桃妃娘娘,那纸燕儿——”
“那破玩意儿谁稀罕!”
“可是娘娘,这可是圣上刚刚赐给娘娘的——”
“我说了不要!你也要忤逆我吗?!”
陈妃怒道,狠狠瞪了我一眼,扭头走开了。
本应粉面桃腮、举止动容的美人,却如此容易动怒。
真是可惜了桃花。
“你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侧过身问道。
“嗯。多谢寒妃娘娘相救。”
刘美人屈膝福了一福,声音孱弱。
“美人客气了,看美人身体不适,要不让紫堇先送你回去?”
“谢娘娘关心,但依儿一个人回去就可以了。”
刘美人浅浅地微笑道。
“依儿?你的名么?”
我问道。
“让娘娘见笑了。”
“很好听呢。以后私底下我就叫你依儿好么?你就叫我雪儿吧。”
“嗯。”
刘美人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轮廓柔美的杏眼尾微微弯起了个细小的弧度。
笑了。
“雪儿。”
刘美人低声道。
“依儿。”
说完,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娇弱的病美人,贝齿微露。美若带露梨花般的清淡笑意。
低头间,只见竹青色衣裳的腰间系着一只玉色长竹笛。
刘美人注意到我的目光,却未言语,只是眼神间流露着悲伤。
就这样静静立着,过了好一会儿。
不知何时变了灰色的天空,开始飘下细碎的雪粒。
俯身扶正了小香案,拾了笔墨纸笺,摆放好。
小香案旁边,一簇灰黑色的痕迹。
是刚才焚纸钱留下的痕迹吧。
“一位故人。”
刘依儿轻声道。
“故人?”
“嗯。很久以前……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位故人。”
刘依儿骤降了温度的声音,蒙着湿寒的雾般,淡淡哀伤。
“这里是初见的地方。”
浅浅的,怀念。
刘依儿微抬起头,凝望着黯淡的空气中缓慢飘散着的清雪。
薄唇失了颜色,几乎如脸一般苍白。
粉黛未施。谨以素颜缅怀故人。
“本应吹一曲浣溪沙,却不能够……”
刘依儿淡淡地说道。
苍白的面容,木然了的悲伤。
因为悲伤太重,所以,不能够么。
“不,我还是吹吧……嗯,还是吹吧。虽然只会被他笑呢。”
刘依儿微笑着轻声道,取了玉色长竹笛在手。
竹笛尾系着的石青色缎带,随风上下飘动。
悠扬的笛声轻轻绽开。
细长的手指,如若无人般灵巧地抚按轻抬。
鹅黄色的新嫩芽苞,纤瘦的柳条,在微寒的清雪中轻轻起舞旋转。
天地间,仿佛只剩了这空灵的笛声。余下的一切,都失了声,只是安静伫立着。
曲毕,刘依儿安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很久,才默默地收了笛。
“好美的曲。”
我轻声道。
刘依儿轻轻摇了摇头。
“不及他万分之一。”
黯淡的光线间,清雪飘散。
“不说这个了。”
刘依儿说着眨了下眼。再睁眼时,满溢哀伤的眼眸,又回复了先前木然的神色。
“曲儿也吹了,该轮到雪儿了。”
“轮到我了?”
“嗯,诗词曲赋。这一曲了了,雪儿也该作个一诗半词吧。”
依旧孱弱的声音,却隐约透着一股小小的顽皮味道。
隐约间所见,或许就是很久以前那个原来的她吧。
“好说好说。依儿别笑就是了。”
我笑着应道,拾了一只小木棍,开始在白沙滩上一笔一划地写。
【绿水浅香霜浸衣,轻黄纤瘦柳初芽,微漠清雪草依依。
柔意绵绵春弄碧,堪折花未渐寒里,东风一梦愿君惜。】
“也是一曲浣溪沙呢。绿水浅淡清香,柳芽初出,微漠清雪间碧草依依。尤其‘堪折花未渐寒里’一句,好漂亮。”
“见笑了。只是雪儿已经写了,现在是不是该轮到依儿了?”
我笑道。
“两位娘娘这是在斗诗呢。”
紫堇也笑道。
上一次斗诗,还是去年元日时,和伈儿一起。
“还是饶了依儿吧。”
刘依儿微笑道,眼神却又莫名地泛开了哀伤。
“依儿……已经不再写诗了么?”
我轻声问道。
“嗯。很抱歉。”
刘依儿轻轻点头。
刹那,眼角,隐约泛起的晶莹泪光。
下一瞬,却又回复了木然。
“没事。听了依儿刚才神仙般的一曲,心下已是很惶恐了。”
我岔开话题,但刘依儿的脸色却依旧愈加衰弱。
苍白得能看见纤细的青色血管。
“紫堇,你先送美人回去吧。”
我吩咐道。
我还要再在这里待一会儿。
紫堇点点头,扶了刘依儿往回走。
等听不到紫堇和刘依儿的脚步后,我才向西北方走去。
芒草丛后——
斜倚柳树侧身坐着正自斟自饮的那人——夕渊?
披散着的银色长发,若妇人好女般精致的面容,不会是别人了。
夕渊像是完全没注意到我一般,仍旧神情淡漠地自斟自饮着。
“你在缅怀的这位故人,和刘美人祭奠的,是同一位吧?”
我问道。
夕渊没有答话。
过了很久,拾起身边的一只酒杯,斟满,侧过身,向着我的方向举起银酒杯。
薄唇微弯。漆色的眼眸深处,星星点点的银色光芒。
我走过去,也坐了下来,接过酒杯。
入口微醇,回味清苦。
漆州清米酒。
这般清苦回味,与所有其他清米酒都截然不同。
岂料酒劲却比以前喝过的清米酒都要大,刹那间脑中只剩了昏昏沉沉的钝感。
醒来的时候,清雪已止了。
天空却未恢复之前湛蓝,仍旧是一片苍茫的铅灰。
身子暖暖的,低头一看,银色斗篷正盖在身上。
身边,只剩了一只银酒壶、两只银酒杯。
再抬头,西北角的一棵柏树枝杈深处,正坐着浅灰色锦衣的夕渊。
站起身,将斗篷叠好,放在酒壶边,微微笑了下,转身离开了。
经过柳亭的时候,灰蒙蒙的天空,又飘散开细碎的清雪。
亭柱上写着的对联,朱漆斑驳间,已看不清了。
只隐约能辨认出夹在中间的“杨柳依依”与“雨雪霏霏”八字。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1]。
昔今两隔。
只剩了这清雪依旧。
我轻轻摇了摇头,心情如浸了水般沉重。
莫名的沉重。
得罪了恩宠正盛的陈妃,接下来,真不知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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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诗·小雅·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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