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苑内,常年青绿的树木居多,纵使是孟冬季节,行走其间,也并不觉萧瑟。

    因臂上隐隐疼痛传来,只是随意在清水苑内漫步走动,未注意,直到觉察出空气中隐隐浮动着的几丝沉水香气,往右一看,树木稀疏间,藤编秋千上,竟坐着凌弋。

    一身绣金龙纹苍青色大翻领锦猎袍,甚至身上仍背着紫檀轻弓和镶玉鎏金箭筒,箭筒内盛放着五色箭羽,半满。

    一字剑眉下纤长凤目微眯,薄唇紧绷,出神地望着面前的虚空,神情,竟略显疲惫。

    下一瞬,转过的视线已骤然变得冷冽。

    原本见了凌弋出现在这样奇怪的地方,那出神模样又与往日全然不同,心下已是一惊,这下又被他这样冷眼瞪着,只觉头皮发麻。

    垂首屈膝福身行礼,“恭请皇上圣安。”

    寒风穿过林间,飒飒声响。

    未听见凌弋有任何动作。

    鼓起勇气抬头偷瞄一眼,凌弋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冷冽的目光,重又望向了虚空。

    不知为何,“臣妾告退”四字,一时竟说不出。

    凌弋轻叹一声,眉宇间的凝重缓了些,“寒妃刚才,受伤了?”

    极轻的问句,却让我心下又是一惊。

    我强自镇定,嘴角挤出一抹微笑,“回皇上的话,臣妾伤处并未大碍。”

    “刚才,发生何事?”

    凌弋微蹙眉道,目光蓦地多了几分凌厉。

    “回皇上,臣妾刚才……只是被一只小猫儿抓了一下,已自好了。”

    臂上的疼痛,已是如利刃般紧紧扎进骨肉。

    我这才发觉,刚才匆忙间大意了,未将那灵香猫的毒尽数拔去。

    残余体内的毒,已借着灵脉发作。

    可凌弋在前,实在不敢就这样驱毒。

    一来,陈妃圣宠正盛,无论如何不想因这事扯上瓜葛;二来,凌弋正苦闷独坐,却被我打扰了,本已麻烦,不再添了他事最好。

    找了机会告退,只要挨到那时就好了。

    可越是这么想,天却偏不随人意。

    “近前来。”

    凌弋冷声道,却仍一动不动地静坐在那里。

    无可奈何,只得迈步近前,在离他还有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再近些。”

    冰冷的声音,与往常一般听不出起伏。

    脚步踟蹰,极缓地,一步作五步地又向前走了一些。

    “近朕身前。”

    缺少起伏的声音,已比刚才又冷了十二分。

    索性一咬牙,直走到凌弋身侧才再停下。

    “已是好了?”

    凌弋冷哼一声,右手迅疾闪出,紧紧攫住了我的右手腕,左手食指、中指则一下子点住了内关穴,瞬间极强灵力生生逼入,包缚住了那毒。

    一时疼得几乎背过气去,只觉骨头尽数被那极强的灵力寸寸绞碎。

    灵力牵引,灵香猫毒被硬生生从内关穴拉出,停留在半空中,缩成了一小团棕红色的烟气,转瞬即随风消去。

    疼痛遽去,只觉浑身筋骨一软,全没了力气,再也支撑不住,直向下跌坐。

    待反应过来时,已是瘫倒在了凌弋怀里。

    竟会,紧张得忘了呼吸。

    轻抬眸,竟见凌弋幽邃漆瞳内闪过极轻的一抹笑意,紧闭的双唇略有些松散下来。

    “疼?”

    凌弋轻声问道,隐隐带了几分嘲弄的笑意。

    “……是。”

    想要支起身,却无奈全身筋骨只是酥软,只剩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力气堵在胸口。

    “那猫与一般灵香猫不同,是西凉州炎月城特贡,对具灵脉之人而言,剧毒无比。即便是寒妃,怕也撑不过三个时辰。”

    凌弋轻声道,一手挽紧我的腰间,另一手轻弄了弄一缕散下的鬓发。

    “……是,臣妾下次一定小心。”

    凌弋听了,扬起眉梢,低头瞅了我一眼,“寒妃不问朕为何会给陈妃这样一只剧毒灵香猫?”

    凌弋赐谁何物,皆是圣意,又如何容旁人置喙?

    圣意恩宠,于我,也不必在这些细处上追究。

    但若如实回答,只怕又像上次一样惹得他生气。

    不如,就借势“软弱”一会儿吧。

    垂了视线,任脸颊轻轻贴在了他胸前,淡淡沉水香气扑鼻,放柔了声音,“灵香猫对不具灵脉之人,全无毒性。且灵香猫比起一般猫儿,更是可爱惹人,陈妃一定十分喜欢。”

    凌弋呼出的气息,轻轻打在额前,很暖。

    寒风四起,树木瑟然,现下却只觉得莫名的安谧。

    浅浅泛着金色的昏红夕阳光趁树木间隙洒落,碎了一地。

    “朕位极至尊,却偶尔极是羡慕那些渔翁樵夫,每日只与山泽鱼鸟为伴。”

    极轻的声音,略透着些疲惫,并不似平日那般的冰冷。

    “圣上,绝不是那样苟且之人。只是……”

    “只是?”

    “‘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1],万生各有苦处,寻常人家,亦多役人思妇,皆有所忧。只是圣上尊为人龙,所忧之事,原比寻常凡人所能想象得多极。但若只如此,于龙体诸多不利。山泽鸟鱼,若休闲得当,极是怡养性德。圣德恩隆,更是天下大幸。”

    凌弋并不再说话,只是伸了一指轻抚了抚我的后脖颈,所触只觉微凉。

    片刻的麻木,在才要放松下来的心上狠狠敲了一记。

    不安,一旦出现,便紧紧缠绕,再也无法散去。

    破碎了的夕阳,极轻地落在身上。

    竟又想起了与夕渊一起,遇见那被生生剥去了灵脉的角端那日。

    身姿傲然的角端,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纤长睫毛下,眼眸黯淡,完全没了一丝一毫的生气。

    温度迅疾消退,直到化了尘埃,随风尽去。

    降灵咒场,在四年内夺去了末城近千人的生命。

    耳边清晰的心跳,提醒着自己,所依靠着的这人,就是这样一个狠心的下局人。

    贵为九五之尊,宣国内的一切生杀,尽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只是,为何,还能这样清晰的感受到,他的温度。

    “寒妃可知朕为何下旨招你入宫?”

    心下一凛,犹豫道,“臣妾并不知。只是臣妾以为,圣上招臣妾入宫,是因臣妾所具灵术灵力,或可在灵术事务上稍有助益。”

    除此之外,全不想有所牵扯。

    原以为,凌弋会如那日一样生气。

    却不想,他只是轻抚了抚我的肩头,并不言语。

    “中秋夜宴时,欲行刺的三人已于前日行车辕刑[2]。幕后之人,今日也已除了。”

    半响,凌弋轻声说道,语气极淡,听不出起伏。

    幕后之人,今日已除。

    可否与他提前回宫,甚至出现在这样奇怪的地方有关?

    林间,衣衫窸窣声渐近。

    “皇上,酉时已到,请移驾回宁意宫。”

    来人恭谨道。

    是明公公。

    只觉脸颊微微泛了红,不敢抬了头去看。

    “先送了寒妃回露申宫。”

    凌弋说完,抱着我站起身来。

    挣扎了下,想要下地自己走,可无奈全身还是没有一点力气。

    “以强力去毒,怕是要再过一会儿才能恢复。”凌弋轻声道,又变回了平时里听不出喜怒的语调,只是比平日那样的冰冷少了几分,“还有要务处理,送你回宫后,即刻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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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出自《诗经·王风·君子于役》。

    [2]车辕刑:即车裂,车裂古时称为辕或车辕。《周礼·秋官·条狼氏》中云:“誓驭曰车轘。”前人注解:“车轘,谓车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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