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镜任命县令后,先做了几件事,一是合并县衙与县丞厅,将空出来的县丞厅改造成了官家驿站,供上山下山的人打尖住店,算是物尽其用。
其次是打开仓库,把粮食借贷给贫民,并选用品德能力优良的低级职员与治安官定时巡查,又亲作表率,领头节约,规劝人民耕田养蚕,按各家人口多少,规定必须种植多少树,豢养多少家畜,慢慢地,百姓们都有了积蓄,治安良好,诉讼案件也渐趋于无。
大半年后,延平已然气象一新,这日休沐,恰逢秋高气和,暖风习习,吴镜心情大好,约上方小池同去游湖。
到了郊外,临近晌午,正是渔家收网归家的点数,二人租了条小船,晃悠悠往湖中心划去,时近九月,序列三秋,山野四周罩上一层朦胧白雾,烟光漏进,又被碎成星星点点缀在湖面,吴镜掬起一捧水又倒入湖中,吟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好一派自然风光。”
方小池将船掉头,笑道:“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候,等到天近黄昏,渔舟唱晚时,便可见鱼群飞跃,水光粼粼,白云遏远,长天一色,那才叫美水美山美景呢。”
吴镜闭上眼想象了一下她说的情景,颇觉神清气爽,心旷神怡,笑道:“这般画卷,大可与西子媲美了。”
说话间,船已驶过了湖中心,吴镜见方小池额上已热出了汗,拍拍衣服站起来道:“你去歇会,我来划桨。”
“啥?”方小池将信将疑,道,“你行吗?”
除却公堂之上,二人私底下已是你我相称,吴镜撸起袖子,道:“少看不起人,起开起开。”
“我说你悠着点……”方小池把木桨给吴镜,还没坐实,船身一阵晃荡,她连忙把住船缘,惊悚道,“姑奶奶,你还是别逞能了让我来吧,我害怕!”
吴镜掌控不好划桨的方向和力度,用上蛮力,结果船体不进反退,两人在湖里拐着弯的打旋,方小池东倒西歪,淋了一头一脸的水珠,说什么也不让吴镜操桨了,赶忙去夺桨,又被吴镜的窘样笑的前仰后合,边笑边推她:“你蠢死了,这哪叫划船,说了还得本姑娘来,快快闪开。”
吴镜满头大汗,反被激起了好胜心,不服道:“我还就不信了,不给!”死抱着木桨不撒手,方小池与她左拉右扯,二人闹作一团,吴镜拗不过她率先投降,擦了把笑出的眼泪,坐在船头边扇风边道,“好了好了,再疯下去咱俩都得喂鱼了,我不抢了,还是小池壮士你来吧。”
“滚蛋,你才是壮士呢!”方小池甩吴镜一脸水,吴镜笑着躲开,到了酉时左右,二人还船上岸,吴镜说要请方小池吃芸豆卷和扦瓜皮,方小池问扦瓜皮是什么,吴镜说是用胡瓜做成的,拿竹签串起来的腌菜,嚼之带脆,麻辣爽口,这两个一甜一辣,是绝佳的风味搭配,听得方小池食指大动,跃跃欲试。
两人转遍小街,一通酒足饭饱后将近戌时,便准备归家,转到一处叫善缘书斋的学堂下,见里面还燃着烛光,影影绰绰有几个黑影在摇头晃脑,吴镜笑道:“这书斋主人倒大方,舍得点灯耗油给学生补课,我以前念书时可没碰见过这么大方的主家。”
方小池抱着胳膊,坚定道:“不不,我是顶讨厌背书的,以前若非师父每天拿棍子抽我,恐怕连个举人都考不上,现在看到他们,又让我忆起曾经悬梁刺股的悲惨生活了。”
吴镜瘪嘴,在心中腹诽:什么叫‘连个举人都考不上’,这话若是让那些失志之人听见,估计要吐血三升。
“小兔崽子,让你走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出去!”
一声喝骂从学堂传来,紧接着是摔门声,吴镜与方小池对视一眼,见一个童子垂头丧气的从地上拾起纸笔,吸吸鼻子准备离开时,被一个人影挡住。
吴镜撑膝弯腰,笑问:“小兄弟,可是做错事被夫子罚了吗?”
童子吓了一跳,定睛细看原来是个眉眼带笑的年轻姑娘,不好意思道:“非也,我……”
话音未落,学堂门又打开,一个穿红布宽衫,戴方顶头巾的人从里出来,一看小童还没走,不耐道:“你这小子,恁地无赖,听我的话快些回吧,小心路黑了野狗叼你!”
吴镜上前道:“劳问尊驾,这学童犯了什么过失要被逐出,天黑路滑,还是让他与伙伴同行妥当些。”
那人对小童语气凶煞,面对女子却是有礼,道:“娘子有所不知,这小子本不是我家书斋的学童,却每每于夜里跑来蹭课,扰的其余人也不能安心学习,这才将他驱赶。”
吴镜听罢若有所思,又问小童:“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道:“小名大水,大名高展翅。”
吴镜又道:“把你写的字拿出来给我看看。”
小童便把别人用过的草纸拿出来,正面是别人练习的,背面是自己誊抄的,字迹隽永,方圆兼备,可见是下了功夫的,再看旁侧,书经释义皆有批注,偶有几处还有个人见解,虽略显幼稚,却能看出自己的思悟,吴镜自觉自己当初上学堂的时候是不如他的,不禁心有赞赏。
吴镜将草纸还给他,过去与方小池耳语几句,复问大水道:“你想进学堂读书吗?”
大水低头抠着指甲,声如蚊蝇:“想,可是我家穷,读不起。”又掠了下鼻子,小声道,“而且我白天要放牛,只有晚上能趴在窗口偷偷学一阵,这里念书的人都瞧不起我。”
吴镜道:“若你日后学业有成,金榜题名,到时打马御街前,开赴琼林宴,谁还敢瞧不起你。”
提到金榜题名四个字时,大水眼睛一亮,马上又黯淡下来,摇摇脑袋,道:“我家穷,读不起书,我已决定以后不再来了。”
吴镜摸摸他头顶,笑道:“你随我来。”
大水不解,但还是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吴镜敲开书斋,开门的正是方才那人,见是刚刚照面的娘子,又瞥见她身后的大水,眉心一拧刚要发作,吴镜先开口道:“请问书斋贵主人可在?我来缴纳学费。”
那人迷惑,见吴镜神态恳切,遂领他们进到书堂,堂上有位须发皆白的老夫子在翻书,里面的童生已念完了,正在收拾东西,看到大水进来,都指着他窃窃私语起来,大水绷着脚趾立在门边,一张小脸烧的通红。
领路那人喊了声罗夫子,走过去对他说了情况,被称罗夫子的老人放下书本,问吴镜:“你要给哪个交学费?”
吴镜把大水招呼过来,让方小池把他掰正站直了,道:“就是他,不知夫子接纳吗?”
罗夫子自然认识大水,也知晓这孩子聪慧,可书斋不是慈善堂,若允他天天蹭课,时间长了,人人都来白学,这书斋还有什么奔头,是故今夜狠下心将他骂出,现在见有人愿意接济他上学,自然惜才,道:“这是当然,书斋亦是经营地,交了钱都一视同仁。”
吴镜道谢,从袖袋里取出钱财。道:“这些应当够他半年左右的书费与学费了,我写个字条,再交费时按字条上地址来寻我就是。”
罗夫子掂了两下钱袋,便让方才那人去取笔墨来,吴镜没有多想,直写了县衙位置,将条子交给夫子,夫子扫了眼,刚要放下,又拿起仔细看了遍,嗯了一声,问:“姑娘是县衙中人?那与这孩子是何关系?”
方小池回道:“我们都是县中打杂的下人,与这孩子非亲非故,见他求学心切,这才相助。”吴镜跟着点点头。
罗夫子半信半疑,吴镜要来契书,书斋一份,自留一份,又多要了一份给犹在梦中,兀自呆傻着的大水,塞到他手里道:“拿好了,你以后便可光明正大的来这里读书,莫再翻墙头了,记住了吗?”
大水眼里噙了泪水,扑通跪倒在地,砰砰给吴镜磕了几个响头,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吴镜将他扶起,道:“男儿膝下有黄金,把腰杆子挺直了说话,天色不早了,快随大家归家吧。”
大水揉干眼睛,紧抿着嘴点头,童生们见他遇了好事,又听他以后便是他们的同窗了,纷纷涌上去打听详情,罗夫子黑着脸唬了几句,孩子们便吵吵闹闹的都跑出了学堂,大水也被拉走,回家路上一拍脑袋,才记起喜悦之下竟忘了问恩公姓名,顿时以脚跺地,懊悔不已。
学童散后,吴镜问罗夫子如今县中有几处学堂,罗夫子说除了善缘书斋外还有一家归义堂,不过是专为地主乡绅家开的,聘的都是有名望的先生,收费不菲,除此之外,别无他家。
吴镜与方小池出了书斋,方小池感慨世上又多了一个步她后尘的人,路上痛心疾首,哀叹连连,吴镜不理她,在心中思索另外一件事。
到了家外,二人分道,吴镜独自提灯返回县衙,此时已过定昏,夜幕低垂,四下无人,所幸县衙就在百步开外,吴镜揽紧衣衫,到了门前正准备开锁,突觉脖颈一凉,打个寒颤,下意识回身,刀刃在她颈上留下一道血痕。
吴镜心下突突,提灯映了下来人面庞,却是相识之人,悄自松了口气,冷言:“就算二当家欲取我性命,也请给个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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