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内,一抹黑影翻身入屋,打开火折子在一沓书册中快速翻找,不出片刻,将薄册揣入怀中,吹熄火光,隐身而去。
方小池跟在窗外,透过纸洞将屋内情形看的一清二楚,待黑影消失,又闪身进去,将账册放于原位,又将窗纸撕烂半边,这才纵身离开。
第二日,负责洒扫县衙的仆役早起经过掌簿书房,发现窗纸烂的随风飘舞,寻思昨晚风也不大,怎么就刮成这样了,趁掌簿未到,赶紧招呼人动手扯了换成新的,免一顿好骂。
飞虎帮内,韩擒虎翻看盗来的相册,越看越怒,待看到本年的收支时,摔了账册,冷笑道:“好个林升泰,这么多年,倒是我小瞧了你!”
半月后,方小池骑马赶回县丞厅,因对外称好友病急,所以回来时众人也不惊讶,寒暄过后,匆忙奔向吴镜处。
时下吴镜正在查看书信,方小池进来也没察觉,还是方小池先出声道:“大人,我回来了。”
听到声音,吴镜遂放下信件,问:“辛苦了,刺史大人怎么说?”
方小池长出口气,道:“我前去刺史府邸求见,却未见到其人。”
“怎么?”吴镜心下一凉,问,“他不愿派兵剿匪吗?”
方小池摇头,解释道:“非也,我打听过才知道,原刺史蒋文清老母新丧,现已归家丁忧,新任刺史还要过段日子才能到,找不到人,我只能原路返回。”
吴镜听后倒在椅子上,以手扶额,将方才的书信给方小池看。
方小池接过,上下阅览一番,讶道:“韩擒虎约您?”
吴镜苦笑,道:“是啊,靠山山倒,靠水水流,本是留个退路,这下怕要假戏真做了。”
方小池也跟着她叹息,拍拍她肩,问:“那大人要赴约吗?”
吴镜道:“箭在弦上,岂有不发之理。”
方小池问:“要不下官跟您去?”
吴镜道:“不用,他想谈合作,就不会伤害于我。你连日奔波定然疲累,快去休息吧。”
方小池点头,退了出去。
吴镜步行到吉祥楼,看到门前栓着匹棕红色的马,知是韩擒虎先到了,略停了下,方抬步入内。
随小二入了包间,韩擒虎正在里面,面前各类佳肴围桌摆开,中间是一道冒着热气的糯米八宝鸭,吴镜上前就座,道:“二当家久等,吴镜来迟了。”
韩擒虎闻言抬眼,上下一扫,问:“今日怎么不穿裙裳?”
吴镜本已打好腹稿与他周旋,没料到他有此一问,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实道:“男装轻便,利于出行,有什么问题吗?”
韩擒虎不答,切入主题,道:“如你所愿,我已决定不再与林升泰共谋。”
吴镜一笑,道:“这话听起来像是二当家愿意放下屠刀了一般。”
韩擒虎冷哼,道:“吴县丞,莫要装蒜,你应当知道我的意思,何必惺惺作态。”
吴镜道:“明人不说暗话,二当家既想易人共事,起码要拿出些诚意来吧。”
韩擒虎道:“你要什么诚意?”
酒杯在吴镜指尖打转,她默了下,道:“县令,我要做县令。”
韩擒虎不置可否,道:“志向不小嘛,但可惜,我帮不了你这个忙。”
吴镜道:“二当家太谦了,你若是帮不了,那些状告林县令的文书又怎会被拦下呢?”
韩擒虎神色一变,道:“你又怎知是我不是林升泰?”
吴镜道:“倘若是他,二当家今日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韩擒虎饶有兴致道:“愿闻其详。”
吴镜饥肠辘辘,先夹了筷鸭肉品尝,赞许的点点头,觉得这道菜糯中带咸,骨肉酥烂,的确担的起招牌二字,又放下筷著道:“我记得数日前,二当家曾说要亲口去问林县令,现在看来,林县令并没有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让我猜猜,应当是林县令拒不交账,惹二当家不快了。”
韩擒虎闻言皱眉,一拍桌筷,茶水飞溅,勃然道:“你敢监视我?”
吴镜神情不变,道:“推测而已,何必动怒。”
韩擒虎手了怒气,想了想也觉得她没这么大本事,往椅背一靠,道:“接着说。”
吴镜道:“所以若是林升泰做下,他又何必推诿,反正青山不改,就算二当家想动手也要权衡利弊,且他大可以先发制人,他不交,只能说明主动权不在他手里。”
韩擒虎:“……”
他细细打量起吴镜,惊异的发觉这个女子或许并不那么柔弱可欺,也不像他认为的那样只会投机,应该说她很聪明,可这份聪明,对自己来说是好是坏呢?
吴镜见他盯着自己看,皱眉提醒:“二当家?”
韩擒虎没再否认,道:“算你识相,话说回来,我若选你,你又能还我什么?”
吴镜道:“两年内,我按林县令原先所许报酬,再多一倍奉还于你。”
韩擒虎嗤笑,道:“延平如干涸之泉,塌方之山,尚且难以自保,你今天夸下海口,小心日后骑虎难下。”
吴镜道:“干涸是因施暴者竭泽而渔,塌方是因官者倒行逆施,二当家能说此话,想必心中也是有一杆秤的,延平再让林县令这般‘无为而治’下去,恐怕飞虎帮也捞不了多少好处,既如此,又为何不另辟蹊径,或还有柳暗花明。”
语罢又怅然道:“吴镜孤家寡人,无权无势,自当初受挫,便已认清形势,唯有依赖二当家才可得荫蔽,但也不愿屈居人下,今日二当家助臂之力,镜必不忘怀,来日定结草以报之。”
韩擒虎不言语,顿了半晌,留下一句等我消息,便离席而去。
两月后,刺史廖致和桌上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所表,皆是延平县令林升泰与师爷杜横贪赃枉法,欺压民生之事,条条陈明,字字详实,他从头到尾读了几遍,‘啪’的一声将信倒扣在了桌上。
这日吴镜下职,准备出门时碰见王山与冯大兴他们聚在一起高谈阔论,有眼尖的见吴镜走近,叫声大人,立刻四散开来,均装作抬头望天的模样。
吴镜失笑,反省自己这个长官是不是素日里太凶恶了,让大家这么避之不及。
“大人,您还没走?”孔佑从院里出来,见吴镜呆呆立在原地,叫了声她。
“啊,”吴镜反应过来,笑道,“这就要走,日近炊烟,你也快些归家吧。”
孔佑道:“林县令前天夜里被抓了,大人知道吗?”
吴镜挑挑眉,想韩擒虎动作还挺麻利,以手握拳咳嗽了声,道:“怎么回事?”
孔佑与她同行,道:“听县里衙役说起,州府的人夤夜前来县衙搜查,提走了林县令和杜师爷,现下县衙内无人管制,乱成一团了。”
吴镜摸摸下巴,道:“那先让小池持我符牌过去看管,想必过不了多久,便会有新任县令来接替了。”
孔佑点头,道:“到时候我同小池一起去,大人别担心。”
又过一月,朝廷发文至延平,任候补县令吴镜为正式县令,敕令即刻下达,让吴镜从速上任,不得迁延。
吴镜接过符牒文书,送传令官出了县丞厅,回来时被一群人团团围住,都笑逐颜开的说恭喜,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平素那些不喜欢她的衙役也趁机抱大腿,吴镜一一应了,面上笑着,心中却如沉石落下。
同一时间,吴镜成为县令的消息传到了韩擒虎耳中,却与他设想不同,处理完林升泰,他本想再晾她一阵杀杀气势,方便以后俯首听命,现在倒出乎意料,想来她这段日子的善事也不是白做的,才捡了个现成的便宜。
一道虚浮的脚步声自背后响起,韩擒虎回神转身,是秦子龙。
“大哥,怎么这个时候过来?”韩擒虎快走两步下阶,迎上秦子龙。
秦子龙坐在椅上,也不打幌子,直言道:“二弟啊,这些年帮里的活我不大管,都是交给你安顿,但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跟我说一声就办了,是不是有些过了。”
知道他说的是县令一事,林升泰是当初秦子龙看中的人,如今被韩擒虎不声不响的替换,心中自然不痛快。
韩擒虎站着,居高临下的看这个被酒色丹药腐蚀的内外虚透的大哥,已不复初见时的豪气万丈,就连质问也透着软弱与疲惫。
“大哥,”韩擒虎望着墙上的白虎标志,道,“你从官军手里救下擒虎的时候,还是十五年前吧,我现在瞧着你,鬓边已添了许多白发。”
秦子龙本是不快的,却被这番话勾起几许思忆来,向上捋了把稀疏的头发,道:“哥哥我今年已五十有三,一儿一女也都夭折而死,早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哪里有不老的道理。”
韩擒虎道:“当年官府受贿,滥用职权,为讨好一户富家子弟,强迫我屈从狎弄,竟诬陷我偷盗他家笔墨,将我打的皮开肉绽,我抵死不认,那狗官便杀我老父,辱我老母,我趁他回家路上不备,剁下了这厮狗头,也因此入狱待罪,本以为此生已尽,又逢新帝初登,大赦天下,将我的死罪改成了流放,流放路上,五黄六月,风狂雨横,稍有差错狱卒便鞭条加身,行至饥荒之地,白骨森森,饿殍遍地,许多人都倒在了那里再起不来,我生了重病,狱卒嫌我累赘,将我扔在荒村自生自灭,若非蒙大哥搭救,擒虎此时已身死魂消矣。”
一番话触动了秦子龙情肠,忆道:“是啊,时节如流,想那时你还是个毛头小子,现在已是独当一面,威风凛凛了。”
韩擒虎半蹲下,道:“大哥,我今日讲这些话,想说的是,你永远是韩擒虎的大哥,飞虎帮也永远是你的基业,如果大哥不愿小弟掌权,小弟即刻放手,绝无二话,否则,就请大哥莫生疑心,将一切交由我全权处置,我定不会让飞虎帮没落。”
秦子龙叹口气,他老了,只想安度余生,也怕被人蒙着眼睛走,现在看来,或许真的是他多想了。
秦子龙站起身,拍拍韩擒虎肩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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