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月中旬,天子舆驾临幸大菩提寺,除王子皇公外,八品以上官员均随驾出行,銮驾至寺,众僧俯首,跪迎天子。
天子三进,于韦陀殿进香祈福,天子躬身合十,司天监灵台高嗓:“人皇祭香,拜!”
礼毕,天子登祭台,侍卫在旁,百司供奉,降祀之坛,如方丘之仪。
水土之品,谨按《礼记》旧式:一祭天地日月,岳镇海渎,笾、豆各四;二祭宗庙,笾、豆各十二;三祭社稷、先农,笾、豆各九;四祭风师、雨师,笾、豆各二。
将事,后灵台跪读祝文,以信于神,礼成则焚之,下诏曰:
“朕以薄德,嗣膺丕绪,承宗祧之重,奉先祖之仪,夙兴夜寐,思革旧弊,纵劳形以安百姓,屈己而济四方,恐力不能从,下不能理育群生,上以累三光之明,损定威大德,罪在千秋。令至,或悉思朕之过失,乞告之,能匡朕之不逮者,赏!今朕初祭礼,赦天下轻罪,赐女子百户牛酒,酺五日,臣民共享。”
戊午,上御弥勒殿,宴文武百僚,是日奏之,日晏方罢,及晚,天子百官宿大菩提寺,人散。
对楚云朗拔擢自己成为方丈一事,法诚长期心存感激,尽管这事对人家来说,也许早就抛过了几条街,但他仍旧觉得,该道声谢,一个谢字,为心意,更为人情。
不知道他人喜好,投其所好就成了问题,法诚挠破了光头挤不出二两油来,法戒,他的四弟子,专管香花宝烛,贡品纳礼的差事,知晓了他的烦心,出主意道:“大凡文人,没有不爱诗词书画的,我们藏经阁不是就放着一本《伽罗志》,那可是前朝大书法家蔡炯的真迹,千金难求啊,您何妨送此一试呢?”
“这——”法诚似乎有些顾虑,“寺中珍品,并非我一人所有,是否不妥?”
“您是方丈,您说一,谁能说二,也就凑着今晚人家就驾留宿,等出了这道门,哪还认识咱们,机不可失啊!”法戒说话时,两瓣三角嘴上下急速开合着,翻出白花花的牙床来,一点唾沫溅在嘴皮上,都是练出来的功夫。
这样的事,难道方丈定不了主,要听徒弟的主意?——借弟子之口行便宜之事罢了,师徒二人向来左鼻孔通右鼻孔的,并不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从法戒帮他师父隐瞒外情,擅自拿寺内的贡品济私开始,法诚就答应升他做堂主,至于法戒为什么想当堂主,两个字:威风!舒坦!
往往,事情并不总像构想的那般顺利进行,原堂主是位品德俱佳,交口称颂的老人物,一时半会换不得,法诚偏心法戒,却也不会为了一个弟子去得罪众僧,对法诚来说,自己才是顶重要的,其余的人和事都要往后稍一稍,当然,这不能说有毛病,因为它是大部分人最原始的,朴素的想法,法戒同样。
他已等了许多年了,他已不想再无谓地巴结师父,他已迫不及待想要个结果,再一次询问。
“师父,您看——以前答应弟子的事,该成了吧?”
“成,肯定成!但万事有个早先晚后,难道师父会诓你?安心等罢,心急吃不上热豆腐。”
法诚系好袈裟,取走了藏经阁的管钥。
法戒握紧桌边,坐不下来,师父敷衍的语气熟练地让他愤恨!失望,委屈,郁闷的情绪一股脑积压到了胸口,像一把铁锤砸下,不甘中,他紧蜷着的手仿佛变成了锯刀,要将桌椅劈烂!把人心挖出!希望的一次次落空会令人发疯,这一瞬间,法戒脑中纷纷,仿佛天地万物都在阻挡他,是绊脚石,是仇敌。他想咒骂!想发泄!如果法诚此刻还站在他面前——
醒了,法戒被自己吓醒了,手心硌出深痕,轻轻放开的时候才觉出黏痛,他出了一身冷汗,为自己刚才疯狂且毁灭的念头,急诵经语,祈求佛祖涤荡他的心灵,心隔成了两面,一面住着佛祖,低眉怜悯;一面困着猛虎,猛虎在樊笼中跃起撞击,它蓄势待发,既已熟悉了血腥的气味,便不肯轻易离去,笼子又装得住几时呢?
青廷护着烛火进来的时候,楚云朗还在临摹《伽罗志》。
他写得用心,直到青廷将烛台盖上灯罩,楚云朗才抬头,借着亮光,理了理狼毫笔尖上炸出来的杂毛,问青廷:“还不去睡?”
青廷笑道:“难得见大人有此兴致,看来这方丈送的礼,很合您的心意。”
“奇货可居,待价而沽。”楚云朗仿完本页最后一颗字,合上摹本,“明日走时,你替我将此书还回去。”
“为何?”青廷有些吃惊,他看得出楚云朗喜欢这本书帖,一边奉上濡好的湿巾。
“镇庙之器,不可擅移,宝物虽好,还是待在合适的地方更显价值。”楚云朗将手上一点墨渍拭净,昏黄灯烛下,他身着霜色单衣,微醺的光透过薄薄的罩璧,晕在身上化成一道忽明忽暗的圆圈,将人衬出几缕温意。
忽而,窗边的纱纸舞的猎猎作响,被风顶着发出刺啦刺啦的动静,风飘进室内,将桌上轻物洒了一地,青廷过去闩上半片窗囱,又捡起杂物放好,道:“变天了,大概今夜要下暴雨。”
云已从天边隐没,地上很黑,极闷极热的旱地忽然变成凉快了似的。狂风夹着雨星,像在地上寻找什么,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撞。北边远处一个红闪,像把乌云掀开一块,露出一大片血红,轰隆一声巨响,震的大地仿佛要迸裂开来,一道闪电劈下,揭开一片白昼,宛如怒吼的神兽探身俯瞰人间,四处或溜达,或值守的宫人,也都开始着急忙慌地寻找避处,生怕更大的雨势降临。
吴镜才与方小池打完双陆,出门不久,地面变成了漩涡状,飓风卷起尘土,刮得人睁不开眼皮,她举袖去挡,被迫吃了一嘴的碎花乱草,一会,风小了些,她拍拍身上,快步回房。
没走出百十来步,场景突然混乱了起来,在外预备躲雨的人都跑了起来,摩肩接踵,乱糟糟地往一处涌去,吴镜不明所以,趁乱抓住一个跑得慢的宫女,问发生什么,宫女一指她背后,吴镜回身,只见远处烈火熊熊,红光窜天,正是圣驾所在的韦陀殿。
与此同时,楚云朗也被喧闹声扰醒,穿衣出门,就看到四处宫人官吏慌乱无措,个个狼本彘突,你推我一臂我踩你一脚,比肩叠迹间,几乎乱成了一锅粥,有甚者边跑边高喊“不好了!走水了!”“快救驾!”之类的口号,楚云朗警觉大事不妙,站回阶上,喝道:“都给我站住!”
随圣驾出巡的官员,少有不认识楚云朗的,听他发话,一时都被震慑在原地,面面相觑。
楚云朗环视四周,严声道:“乱甚么!孙管军与符指挥使呢?”
话音未落,二人率领卫兵自东面奔来,符俭汗热的红光满面,孙凌桓更是连腰封都未系,焦急之情溢于言表,待说什么,被楚云朗挡下,道:“事情我已知晓了。”令符俭道,“符指挥使,你立刻率领左右军龙卫,把守住寺内各处出口,矮墙,有敢擅自进出者,一律格杀!”
符俭应诺,抱拳领命。
楚云朗扫一圈,问:“廖刺史何在?”
“下官在。”从黑压压的人群中挤上前来,廖致和鼻子上出了一层汗。
“带上你的刺史印信,知会州衙下属,立即去望火楼调执金吾前来协助灭火,要快!”
廖致和连连答应,与符俭一同退下。
楚云朗吩咐众人:
“除救火队伍外,其余闲杂人等全部待在安全之处,未经传唤,不得擅自行动,否则按大逆罪论处!”
值此紧要关头,宫人百官岂敢违令,皆称是。
诸事排布完毕,楚云朗对孙凌桓道:“引弓,带上左右步武神卫,随我去韦陀殿!”
拨开人群,一行人疾步奔向皇帝下榻之所,到时,高必光正与贴身大监郭聪,以及高承意自韦陀殿中相携而出,高承意着了半边衣袍,与郭聪一同搀扶着高必光躲了出来——因他最先觉察事故,又离皇上寝室最近,故第一时间赶来救父。
楚云朗等人赶到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孙凌桓即带两队步武神卫入殿救人,不出片刻,殿中又零零散散跑出几个人,或轻或重都被烧到了皮毛,高承川掉了半边眉毛,怒火甚于天火,一边嘴里骂娘,一边赶到高必光身边,问父皇无恙?高承意却顾不上嘘寒问暖,救出父亲后,二话不说,一头扎进了火场:他的母妃齐美人还在里面,生死未知。
高必光常患肺病,这下呛烟入嗓,一时间面色涨红,咳得回不上气来,有心拦挡,也叫不住高承意了,郭聪忙替其抚背顺气,好容易平复些许,楚云朗上前道:“事发突然,为圣体国祚,请陛下立刻移驾太斋宫,这里的事就交给微臣罢。”
“好,好,你要小心……”高必光撑着郭聪站起,楚云朗让余下两队神卫簇拥着高必光离开,又对高承川道,“还要请三皇子莫辞辛苦,护送圣上起行。”
高承川不同意:“四弟在里头,本宫要留下来帮忙!”
“孙管军已率人入内救灾,四皇子不会有事的,一切以陛下龙体为重,三皇子慎思。”说话间,已有许多妃嫔宫人,在卫士们的护持下狼狈逃出,人人蓬头垢面,惊魂未定下,皆失去了昔日的光鲜矜贵。
“……”高承川自食指取下象牙扳指又戴上,眼看火势越来越旺,终于想通了,“也好!不过尔要保证四弟的安全,若他少了一根头发丝,本宫拿你是问!”
放完狠话,高承川带上逃出生天的其他皇贵们,一齐随队伍离开。
高承意救齐美人出来时,殿内浓烟四起,大火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疯狂向周围扩散蔓延,已到了人不可进的地步,须臾,包括孙凌桓在内,救火的卫士们已悉数撤出殿外,能救的都尽量救了,然而与这样突如其来的巨大灾难相比,人力终究显得渺小而无奈。
再看另一边,孙凌桓同其他人一样,一张俊脸被烟熏的仿佛刷了锅底灰似的,唯剩两只眼睛露在外面滴溜。
就在他刚想喘口气,席地而坐的时候,半边屁股还没蹭上土,忽然从南面飞来一个太监打扮的宫人,小太监跛着一只鞋,因为激动,声音尖的吓人:“楚侍郎,不,不妙了!香尘殿,佛陀殿……四面也都,都走水了!”
有人故意放火——念头自楚云朗脑海中一闪而过,但现在不是抓住细想的时候,执金吾未到,只能让两队卫士就近取水灭火,问:“人都出来了吗?”
小太监懵了:“奴才在近处,一看到起火就赶来禀告大人了,其他的不清楚……”
“呀,不好!”三公主高赛雪大叫一声,猛然想起,“屏姑姑今晚就住在香尘殿啊!”
“永乐公主?她不是随圣上居于韦陀殿?”楚云朗问。
“本来是的,但她赌气非要一个人去住远殿,哎呀!哎呀!”高赛雪急得不行,“还说这些作甚,快去救她啊!”
“二队留下灭火,一队随我来!”与楚云朗相比,一听到高画屏的消息,说孙凌桓是蹦起来毫不夸张,乌漆麻黑一张脸,把传信的小太监吓得跌坐在了地上,不等楚云朗发话。风风火火地领人跑了。
孙凌桓走了没多久,廖致和与下属领着执金吾匆匆前来,前前后后有上百人,卫士们压力骤减,楚云朗吩咐他监督周围灭火,分走一队金吾,率他们前往南面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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