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双双和刘敏被抓了。
二人纵火后,自知闯下了弥天大祸,趁着混乱,溜到了寺院背处,想攀墙而逃,林双双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扒上了墙头,手扶着墙棱,撅过身子,奋力朝下一跃。
人世间的事,有时就是这么赶巧。一名在外巡守的卫士恰好持枪路过,又恰好走到了这堵墙下,黑灯瞎火,夜黑路暗,与跳下来的林双双一头碰了个仰翻,两人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股蹲,卫士痛得“哎呦”一声,踞坐在地,揉着胯骂:“你特娘的!走路不长眼啊!”
林双双一骨碌爬起来,拾路就跑,卫士反应也不可谓不快,大喝一声,拔腿即追,动静引来了卫队长与其他几名守卫士兵,数人合力追捕,林双双足难敌四脚,被一伙人撵上后惯倒在地,动作太大,自衣内掉出半截土色封皮。
卫队长弯腰抽出一看,是身份文牒。
他将东西揣进袖子,卫士问:“老大,怎么处理?上面说格杀勿论,要不一刀宰了吧?”
“给你根鸡毛,还真当自己是玉皇大帝了?”卫队长瞪他一眼,一指剩下的几名卫士,“你,还有你,押上逃犯,跟我去找指挥使。”
按道理,刘敏这会也该出来了,为何迟迟不见人呢?——原因无他,因为他比林双双还要早一步被抓。
这怨不得他们,本以为韦陀殿起火已经引去了所有人,奈何人算不如天算,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事情要从今夜说起。
自从刘敏被林双双连哄带骗拐上船后,就知道了她要干的事,简单来说四个字:放火烧人。
放火这事,说大能大,说小也能小,毕竟最近天气酷热,意外失火的地方不在少数,但林双双要做的,则是在天子祭祀,百官下榻大菩提寺那天动手,柴房就在韦陀殿后面,柴房失守,韦陀殿必无法幸免。
这样一招声东击西,如同在刀尖上跳舞的冒险之举,都为了一个人:谢全。
韦陀殿动乱方起,林,刘二人便化作送水奴仆,各挑着两担水桶进到弥勒殿中,卫士不疑,也未揭盖检查,放了他们入内。
弥勒殿布局广而不聚,刘敏先在东面举火,不出所料,果然将附近卫士通通引走。林双双提着一桶菜油,蹑手蹑脚地来到谢全门外,为保万一,她不打算再与仇敌面对面纠缠,掏出火折,迅速点燃了四面门窗,而后掀开桶盖,泄愤似地,把油一股脑地泼在窜出火苗的周围各处。
油沿着台阶淅淅沥沥地往下滴,一直流,流到野草泥缝里,倏然间,火焰腾地而起,以不可阻挡之势冲上高檐绿瓦,眨眼间便席卷了整间房屋。
房外炙气逼人,红光扑面,不出意外谢全好死无生。
林双双没有第一时间逃走,而是仰头站在院中,她想大笑,笑声却似卡在了喉咙深处,只发出呜呜咽咽的颤音,漫天盖地的火影中,恍惚看到一只软软小小的婴儿在朝她憨笑,她嘴皮无意识地跟着翘了一翘。婴儿张开双臂,迈着短胖的腿颠颠倒倒地朝她跑来,她伸手去接,还没碰到,一切突然消失无痕,紧接着是从地狱传来的婴啼,尖针一般钻入耳膜,化成了日日摧折她的血腥梦魇。
长久的压抑刺激,如同此刻难以自控的,肆虐的熊火一般,骤然间达到了顶峰,林双双佝着身子,指着谢房,发疯似的抬头大喊:“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重复这一句,歇斯底里到了最后,嘴巴张着,声音已发不出来。
刘敏趁乱赶来的时候,林双双还在用一切能攻击的物品疯砸谢全的房门,他劝阻不下,反而是林双双掐住他胳膊,流着泪死命摇他,想倾诉什么又倾诉不出的模样。
刘敏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显露出那样的神情,仿佛走尽了一生的委屈与辛酸,连他这样的混不吝都感到了不忍,但伤感仅仅一闪而逝,嘈杂起来的人声提醒刘敏:不敢在呆在这里了,要马上离开!
人群涌来之前,刘敏终于将神志癫乱的林双双连拖带抱的挟走,等他们跑到后墙处,准备逃之夭夭的时刻——命运戏剧般地上演了之前的一幕。
林双双与刘敏被逮,大火却并未因为他们的落网而止息,烈焰如同魔鬼长出的手爪,伸向四面八方,意图扼杀每一个来不及逃命的生影。
突闻异祸,吴镜先是随大流跑了几步,转念想到方小池,她住的地方离韦陀殿最远,此刻恐怕还不明情况,于是又折回,与人群相逆而行。
她一路向南,从开始被围的水泄不通的艰难,越往前走越人烟稀少,风依旧刮,偶尔亮出一道霹雳雷鸣,像是助威,吴镜跑经香尘殿,眼见殿内四面业已起火,附近值守的宫人,现下都去了最先出事,火势最凶的弥勒殿救急,无人在岗。
正当吴镜欲加快脚步时,忽而听到一阵极微极弱的的求救。
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香尘殿中传出,争如一根慢慢抽紧的丝线,即将在濒临点崩断。
吴镜以为是自己幻听,靠近一些,不确定道:“谁在说话?”
没人应答。
就在她犹疑自己该不该走时,房中窗纸被附着而上的火苗点燃,焚化成灰的瞬间——一抹黑影轰然倒地。
吴镜未看清那人是谁,心下一惊,当即踹开大殿正门,入内后左顾右看,在一处小井边浸湿了手帕,囫囵绑在脸上遮住口鼻,又抱起一根被烧断的圆木撞开起火的房门,冲进屋内。
正房火势刚起,尚未大面积成形,吴镜捂着帕子,一边闪躲,一边高声叫人,叫了数声,除火星造成的’噼啪’声外,屋内一片沉寂,走动间,短靴燎烂了一角,烫得她上蹿下跳胡拍乱打,好容易扑灭,人也移进了内室,在一堆余烬残灰中,赫然看见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高画屏。
“公主?醒醒!”
吴镜忙扑过去,先拍脸后掐人中,然而高画屏只是紧闭双目,不见起色。
火势流窜,顷刻便已蔓延到要吞灭整间房屋的地步,吴镜知晓拖延不得,扶起高画屏,转过身将她手臂搭在自己肩上,要将她带出救治。
莫说负背,即便是搀扶一个完全失去行动能力的人,也是百上加斤的重担,加上烤热,汗湿透了吴镜,就在她艰难起身的时候,当头一截烧的通红的房椽不堪承受,‘咔嚓’断裂,在吴镜抬视的一瞬,于她猝然放大的瞳孔中急速下坠。
说时迟那时快,椽子砸落下来的刹那,吴镜猛一缩头,本能地抬臂去挡,高画屏因失去支撑,倒在了一旁躲过一劫,大椽擦着吴镜支起的肘关节掉了下去,击在后背。
吴镜脑中一蒙,登时觉得脊背就像刚放进油锅里的肉片,滋啦一声,里外熟透了。
疼归疼,人不能不救。吴镜银牙咬紧,生忍着剧痛,重新捞起高画屏,将她放在自己背上背起,一步步往出走,从室内到室外,不到五十步的距离,走出一半,吴镜身上已是灼痕累累,面巾早就不知所踪,人也被被浓烟呛的咳嗽不止,热汗迷眼,整个躯体仿佛要被烈火烘干,高画屏昏死在背上,更是压得她步步维艰,四周断壁残垣还在节节坍塌——香尘殿成了真正的火海。
过了片刻,不知是哪里的卫士赶到,吴镜心头升起喜悦,护着公主,拼着仅存的气力,边挪边高声呼救。
外面兵荒马乱,人影憧憧,无人注意到这里的危急,终于来到门口,孙凌桓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一眼就看见吴镜背上的高画屏,忙接过去打横抱起,动作迅猛,拽得吴镜一个踉跄,而后头也不回地奔出了火场。
人既得救,吊着吴镜的一股劲也被卸去,才发觉方才喊话时吸入烟尘,现下喉咙干痛,四肢也软的提不上力,独自一瘸一拐地出了香尘殿,到安全处,索性盘坐在了地上,用掌心汲取石面的冰凉,贴在面上降温,如此往复数十次,直到有人突兀地将她自臂弯捞起。
楚云朗单手将吴镜拖起,打量她:“吴郡副,你不去火场外指挥调度,怎么在这?”
吴镜说话犹如吞针,哑着嗓子叙述了来龙去脉,楚云朗听公主既已脱险,即派令金吾卫分散去别处支援。
“我让人带你去找医官。”见吴镜浑身伤一块烂一块,站也站不稳,楚云朗扶她双肩道。
“疼,疼,你先松手……”夜里视线不明,楚云朗一只手刚好捏在伤处,痛得吴镜龇牙咧嘴,吸气道。
楚云朗马上脱手,指上沾了一片粘稠血迹。
“多谢。”吴镜自觉还未虚弱到需人照顾的地步,抹了把额角冷汗,“我没事,侍郎快去救灾为要!”
说话间,方小池从后方飞奔而来,打眼捕到吴镜,跑近后上下一扫,哭笑不得:“祖宗,你是去烧窑了还是卖炭了?怎这幅模样?”
楚云朗还在旁侧,吴镜嗔她一眼,让不要胡言乱语,方小池会意,正经冲楚云朗揖了一礼:“侍郎去忙吧,这里有下官就行。”
“侍郎大人!大人!”
话音刚落,忽听一声凄呼,远处跌跌撞撞地跑来一个张皇失措的身影,楚云朗迎了两步,等遇到明处看清来人,道:
“谢司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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