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责初一夜没合眼,储定池安静地睡在她身边,侧卧着身子朝外,她侧过头看着储定池的背影,竟很想知道,他是不是也一夜未眠。
两人相安无事地吃了早饭,储定池开车送她去学校。责初才想到,这是他第一次送她,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只汽车停在学校门口的时候,储定池对她说:“陆军部那边有事,我今天晚上就不回去了,协议书高鞍会交给你。奶奶和你父母那边,你都不需要有顾虑,我会打理好。”
她这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原来昨天晚上那一切,都不是梦。
“我知道了。”责初关上车门,却迟迟没挪动脚,还是说了一句,“你开车当心。”
她看见储定池嘴角一丝苦笑,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他说:“放心。”
于是她也扯出一个正儿八经的笑脸,她在笑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储定池的车子开走了,她还傻站在原地。
许是事情来的太突然,又一夜没睡,责初一整天都恍恍惚惚的,错把字典当成了教学书带到了教室,中午边甚至还昏昏然然地看见一个形似陈迷的身影。
赖教授拿着她批阅的一叠作业说:“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这里主语宾语如此明显的用法错误,你怎么都没改出来?”
责初忙道歉,说:“是我没仔细,下次会当心的。”
她趁着午休的时间,又改了一遍作业。
下午责初拿着作业纸,从连廊走去格物楼上课,刚走到连廊中间,见几个学生朝她迎面走来,其中一个突然指着她大喊:“她就是齐广符的女儿,是那个用钱买通教育总长的满清遗臣,他的女儿!”
“那种人的女儿怎么能配当学校的老师!”另一个学生也跟着开始指责她,“谁知道她这个老师的职位是不是买来的!”
责初被他们劈头盖脸一通指吓了一跳,顿时懵了,待回过神来,已经一大群学生围了上来,所有人都对她指指点点:“这种人不配当我们的老师!”
“对,我们要求学校立刻把她赶走!”
人群里不知谁朝她扔了一本厚厚的书过来,直接砸在了她的右手臂上,顿时叫她整条手臂发麻,一叠作业纸散了一地。
责初蹲下去捡,迎头又是一本册子飞来,幸好她起身快,没有再被砸中。
“我是按照正规的招聘规程进入学校的,不信你们可以去问文科所的赖教授!”责初捂着手臂对他们说,“我父亲是犯了错,但他已经迷途知返,图书馆馆长的位置,他从来没有再染指过!”
“骗子!齐广符入狱的第二天就被人带出来了,听说她就是督军府的少夫人,说不定还是又走了令帅的关系才混进来!”
“你们空口无凭,为什么来这样污蔑人?”责初气愤道。
“就凭你爹是个贿赂犯,一个旗人还想做我们的图书馆馆长,简直异想天开!”
她顿时明白了,也不再争辩。
“你们干什么!”责初转过头,看到是武敏和李岩森从走廊的一头跑过来,“你们凭什么这么说齐老师!”
“武敏,她是贿赂犯齐广符的女儿,她根本不配给你们文学系上课!”立刻有人跳出来说。
“你们凭什么这么说,你们听过齐老师的课吗?”武敏俯下身捡起地上的作业纸,举在他们眼前,“齐老师每天不辞辛苦帮我们批改作业,我们买不起书,她就把自己的珍藏送给我们。”
“还有,魏鹏轩。”她走过去,指着人群里一个少年说,“上次如果没有齐老师帮忙,你以为你能从牢里出来吗?做人不能忘恩负义!”
那个叫魏鹏轩的少年听闻先是诧异地看了责初一眼,接着就羞愧地低下了头。
“那又怎么样,她就是靠钱买到的这个位置,她送给你们书,就是和她爹一样,贿赂你们!”魏鹏轩身边的一个男同学搭上魏鹏轩的肩,“鹏轩,你别听武敏的,她是当局者迷,你们能被放出来,是因为同学们极力争取,还有你们在牢里坚持绝食斗争,才不会是因为她!”
“对,你们别听武敏的,不管怎么样,一个犯贿赂罪人的女儿在我们学校当老师,就是对顶荆大学所有人的侮辱!”
“你们简直不可理喻,先生教的道理,你们都学到哪里去了!”武敏又急又气。
接着,一本,两本,三本四本五本,数不清的书向责初飞来,她避之不及,只能先用手抱住最要紧的头部,武敏边挥手帮她挡书边大叫:“你们住手!你们住手!”
所有人都和聋了一样,把手里包里有的课本书籍全扔向责初:“把她赶出学校!”
那些书砸在她身上的痛不及她心里的疼痛,她从没想过,自己兴致勃勃地来,却是要狼狈万状地走,而其中因果,竟是如此悲恸又荒谬。
突然,一双手把她拉进怀里,挡在她前面,那是她熟悉的温度。责初睁开眼,眼前的鼠灰色戎装叫她莫名安心起来,她没想过还能这么快再与储定池见面。
那些书砸在他背上,他却连哼声也没有。
边上□□上膛的声音格外清晰,高鞍大呵:“都给我住手!”
人群顿时鸦雀无声,散落一地的书本证明了所有人的狼狈姿态。
责初放下抱在头上的手,转头对高鞍说:“别开枪!他们都是学生!”
高鞍看了一眼储定池,储定池背着人群,勃然大怒道:“我倒要问一问校长,顶荆大学是怎么教出这样一群狼心狗肺的学生的。”
责初见高鞍依然举着枪,怕他误伤了学生,转头对储定池说:“枪不能讲道理,只会伤人,你快让高副官收起来。”
储定池说:“可他们根本听不进去你的道理。”
“那是令帅!”人群里镇定下来的人先喊,“令帅,你要跟学生为敌,跟人民为敌吗?”
储定池置若罔闻,但责初抓着他的手臂焦急又坚持地看着他,他这才侧过头对高鞍说:“先把枪放下。”
“令帅,即使她是您的夫人,我们也不能让顶荆大学因为她和她父亲蒙羞!”
储定池一把抱起责初,侧过身说:“究竟是谁让顶荆大学蒙羞,我看你们真该好好去问一问你们的教授,你们的校长。”
他说完,抱着责初,绕过那些凌乱的书下了楼。
责初抬头便看到了他脖子上还留着血点的牙印,什么也没说,靠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储定池把她抱进车子后座,让司机下车,自己坐上了驾驶座。
高鞍来问:“令帅,那些学生怎么处理?”
责初听了忙说:“不要为难学生。”
储定池像是思索了一会儿,说:“让校长处理,你回陆军部吧,不用跟着了。”
责初问:“你要开去哪里?回家吗?”
储定池却说:“那些书过来,你为什么躲都不晓得躲?”
“我躲了,后来实在躲不开。”责初老实说。
“头脑不聪明,手脚还不灵活。”储定池面露愠色,起手发动车子,不是开回督军府的方向。
“你为什么会来?”责初问。
储定池不回答。
“你现在开到哪里去?”责初又问。
储定池依旧不回答。
“协议书呢?”
这回储定池开口了,他说:“我反悔了,现在不会给你,至于什么时候给你,我会再决定。”
“你怎么能出尔反尔!”责初趴到前面的座椅背上生气地质问他。
“你坐好。”储定池说。
责初不听,过一会儿又说:“你今天不该来的,更不该让高副官拿枪对着学生,我会拖累你的。”
“你给我坐好。”储定池一只手松开方向盘,想把她按回去。
责初怕他一只手开车危险,就乖乖坐回后座。
“我说真的。”责初看着车窗外飞驰的景色,还是忍不住说,“你还是别管了,快点把协议书给我,我们家太多事情,你管不过来的。”
“你们家还有什么事情?”
“我们家…”责初语塞。
储定池见她说不出话,终于收敛了愠色,像一贯调笑她那样扬起嘴角,责初从后视镜里看到,觉得方才那场叫她心中愦愦的“英雄救美”根本改变不了他的本质。
储定池还是储定池,是那个跟她纠缠不清的无赖。
“你上次特意来告诉我,你把我那件衣服口袋里的钥匙收起来了,我不信你一点不好奇。”储定池握着方向盘,看起来一副专心致志开车地模样,“罢了,讲实话我也算不到你到底好不好奇,不过我是一直想带你去。你先眯一会儿,手上要是疼的厉害,就跟我说说话,有人陪你说话就不那么疼了。”
“我不疼。”责初说,其实她是不想同他说话。
“你要是想讲德文,我也乐意听。”储定池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说。
责初听他这样讲,突然就想到那封信里的德文句子,闭上眼说:“我什么都不想讲,我困了。”
她靠在窗户上,仔细回想了一下一路过来的景色,原来并不是陌生的方向,这条路她来过,就在不久前,孔战儒带她去桓山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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