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开上山,一路的景色就陌生了起来。
责初没来过南麓,这几年楚北的达官贵人们都看中了顶荆与开平间的这块宝地,争着抢着在桓山营建私宅,南麓已经铺上平整的沥青路面,车子一路平稳开到半山腰,穿过一片苍松翠竹,停在一座二层宫殿式别墅前。
储定池熄了火,回头跟她说:“下车吧。”
责初想到孔战儒之前说的话,也不惊怪,慢悠悠地下了车,抬起头看见屋顶绿色的琉璃瓦,在太阳底下变幻瑰丽,二楼每一根汉白玉雕花栏杆上都刻着一只仙鹿祥纹,像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储定池牵过她的手走到正门前,门屏上悬挂着一块黑漆牌匾,责初看了看,原本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一字一字地念道:“适彼乐土。”
储定池回过头,责初对上他的目光,都未意识到自己脸上的笑意,想了想,故意对他说:“乐土乐土,爱我所得。你可是实磨无声空磨响,一瓶不动半瓶摇?”
储定池不但没生气,还笑起来,手上轻轻拉了拉她,说:“你别急忙讽刺我,我这个半瓶醋不敢跟你卖弄,这宅子是我父亲为我母亲所建,名字自然也是他取的。”
责初不自觉敛了笑容,一本正经问:“那父亲觉得谁是硕鼠?”
“你觉得谁是硕鼠?”储定池一副嘻笑模样,眼中却是灼灼。
责初看他这幅样子,想他也不会认真和自己说道,就抽了手说:“我看你就是硕鼠。朝令夕改,出尔反尔,我不会再信你了。”
储定池收手背到身后,垂下眸子说:“你放心好了,我会给你的,这么久日子都过来了,你还着急这一会儿吗?”
宅子里面的装饰和督军府十分不同,大屋顶上旋子彩绘为饰,蓝底云雀琼花图案十分精致。家具皆是小叶紫檀为料,大气雍容。储定池带她到二楼,责初一眼就注意到南侧那个雕花月亮门,以冰花玻璃做隔断,新颖又别致。月亮门两侧是两间房门,储定池指了指说:“右边那间是你的。”
责初本想走进去看一看,走到门边又转身回来,问储定池:“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你知道那些学生冲动,这里是连我奶奶也不知道的地方。”储定池说。
责初眼神暗淡下去,储定池双手搭上她的肩说:“你别担心,我不是要你一辈子躲着,只是这件事情要处理好,需要时间,你住在这里我才能放心。”
“这件事情说到底是我爹有错在先,你不要向学生们发难。”责初抬起头,想了想又说,“你还是不要趟这浑水了,若不是我自己出面,学生们是一定不会信服的,大不了就是辞职,好过闹出什么别的乱子来。”
“我有分寸的。”储定池微笑,牵起她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钥匙,放到她手心,说,“这几日你就安心住着,我会让人把你的东西收拾过来。”
责初看了眼手里的钥匙说:“你不用给我这个,我又不出门。”
储定池知道她不肯收,就说:“我已经将这座房产写进了离婚书的条件里,钥匙迟早是你的。”
责初听了立刻送还到他手上说:“我不要。”
储定池拿着钥匙不慌不忙:“那先搁着吧,等签了字你再来同我拿。”
“我说了我不会要的。”责初转过身背对着他,“这是父…这是你父亲给你母亲的,我拿去算什么事情,再说,你允诺给的那些生活费已经足够,再多反是拖累。”
储定池半天没说话,责初听见钥匙落在瓷器里的声音,转头看见他正将一只青花天字罐放到桌上。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要收就收好,回头忘记搁哪可不麻烦了。”
“有你记着不怕忘了。”储定池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罐璧同她说。
晚饭的厨子是外边请来的,做的味道和督军府里的一比清淡了许多,责初不挑食,但右手臂疼得用不上力气,只能左手拿着汤匙用,储定池像是不合口味,吃了几口便搁了筷子。高鞍拿着二人的衣物用品过来,储定池与他走出院子说话,责初以为他要走,却没想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
储定池敲了敲她的房门才推门进去,她正坐在床边,看他进来,就问:“你不是说晚上有事?”
“不是要紧事。”储定池手里拿着毛巾冰袋走到她身边坐下,轻轻拉过她的右手,一点点挽起她的袖子。
责初想去拿他手里的冰袋:“我自己来吧。”
储定池却往高一举,没叫她拿到,一只手握着她的上臂,一只手拿着冰袋轻轻放到她手臂上的瘀伤处,问:“你知不知道corpsn?”
他说话常常没逻辑,想一出是一出,责初已经见怪不怪,就答了说:“我听过,是军队里的医务员。”
储定池低着头,挑起嘴角轻笑了一声,问:“孔战儒那里听来的?”
责初被他说中,且又偏偏提到孔战儒,竟第一次紧张得支支吾吾起来。
“我胡说的。”储定池怕他冻坏,将冰袋拿起来搁在腿上,摸了摸她的手,扯过床上的软缎盖在她手上,问,“身上冷不冷?”
责初摇摇头,悄悄抬眼看了看他的表情,说:“不冷。”
储定池就又将冰袋给她敷上,依旧半低着头,说:“我在莱克星顿的时候,修习过一门课程叫做ee,只有八个课时,却比我学了几年的其他课程都有用处。”
责初说:“你修习的其他知识都是润物无声,自然叫你觉得没有这些实用技能来的常用,你打的那些胜仗,就是受的潜移默化之效。”
“有道理。”储定池点点头,没想再找话说,便一时沉默了。
责初等不到他再说话,也猜不到他在想什么,两个人挨着坐,心却像隔了十万八千里。
储定池抓着冰袋的手指冻得有些红了,却一动不动,责初看了说:“我有些冷了,能不能一会儿再敷?”
储定池应了一声,将冰袋拿开放在床头的柜子上,把软缎提到她手臂上。
责初假装无意地把软缎另一头拨到他手上,问:“你们在军队里,总是受伤吗?”
储定池不以为意地说:“打仗哪有不受伤的,挂彩已是万幸。”
“那就不能不打仗吗?”
储定池转身把冰袋又拿起来,说:“你看你刚才给我讲道理的时候还谨慎逻辑,现在怎么又天真了呢。别多想了,再敷个一刻钟,熬一熬,明天就没这么痛了。”
责初乖乖伸出手,问:“今天高副官来,有没有说学校的事情?”
“校长会处理的。”
责初皱了皱眉说:“如果只是暴力处置,我依旧无法回去上课。”
“你别想了,也就趁这几日好好歇一歇。”
责初觉得他有意对自己敷衍,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只好作罢,二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储定池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拿起冰袋,把她的袖子捋了下来。
责初动了动手臂,说:“好多了。”
储定池站起身,把冰袋同毛巾一起放在床头,俯身对她说:“身上若是还有其他地方,你自己敷一敷,一刻钟换一次,时间短了起不到效果,长了又要冻坏了,我就在隔壁,有什么事你来敲门。”
责初没想到储定池还算心细,在屋子里放了马郁兰薰香,床单被套也都是同在督军府的一样,她虽有些认床,倒也是安稳地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她起床走到窗边,好好看了一眼屋外的风景。储定池的适彼乐土坐拥桓山宝地,丹泉吐之山坳,飞鸟穿于林间。窗外草木虽也是精心修剪过的,但看起来同督军府的院子却又不同。遮天蔽日的银杏和挺拔有劲的松柏将这一小方天地藏于世间,叫人心生安适。
屋外一直没什么动静,责初洗漱完开门出去,见储定池房门虚掩着,想他是还在睡梦中,就轻手轻脚地走下楼去到院中。
一场雪后天气又有些回暖了,假山边的鱼池上铺了一层薄薄的冰,责初站在旁边的石头上看,下面竟还有游鱼。她想到小时候在双清湖边看老人们在冰上凿个洞,钓竿一放下就能轻易地钓到大鱼,觉得十分稀奇,兴致一下就上来了。
她四处看了看,捡了一根不长不短的细竹竿,戳了戳冰面。冰薄薄的一层,给她一戳就移了位置,像月亮门上的冰花玻璃似的爬上碎纹,惊扰了水下的鲤鱼。
她玩心上来,又用竹竿子搅了搅,那冰便全碎了,一小片一小片飘在水面上,底下的鱼被她扰得方寸大失,竟还想往水面上窜,顶起上面的碎冰,溅起圈圈水波。
责初放下竹竿,朝手上哈了哈气,转头见边上大理石圆桌下还有一罐鱼食,立刻跑过去拿来,抓了小小一把往鱼池里扔。
那鱼见了食物,立刻又找到了方向,一骨碌全往中间扑,嘴巴一开一合地抢着食。责初越看越高兴,又抓起一把扔下去,发傻同那鱼说道:“还真是储定池的鱼,一点也不晓得客气。”
一群鲤鱼越抢越凶,责初索性大把大把抓起来投喂。
储定池站在二楼窗户前,双手撑着窗框看她,见她没完没了地投下去,忍不住笑着说:“你又是在撒什么气呢,再喂下去,我这鱼塘就又要换一批住客了。”
责初闻声转头,见到他半个身子探出来吓了一跳,差些从石头上摔下来,储定池在楼上大喊:“当心!”
她抱着鱼食罐子稳了稳,一抬头发现那人已经不在窗口,再不一会儿就出现在院子前了。储定池踩着棉拖鞋,身上的藏黑色睡衣也没换,朝他走过来,一点没有往日的威风样子。
责初从石头上跳下来,冲他说:“还不是你的鱼,一个个都跟饿死鬼一样,是不是你从来没喂过,今日有幸遇了我,才不叫饿肚子。”
储定池见她安安稳稳落在地上,才松了口气,说:“你这叫个什么喂法,直接一次让它们吃饱升天了?”
责初被他逗笑了,抖了个机灵说:“宁为饱死鬼,不做饿下魂。”
“瞎说八道。”储定池拿过她手里的鱼食罐子,把她拉到一边的水池,抓着她的手冲洗掉鱼食的腥味,又直接用身上的睡袍给她擦了擦手,问,“饿了没?鱼吃饱了,人却还空着肚子。”
责初仿佛一瞬间从方才无思无虑的愉悦中抽离出来,像做了一场梦一样,这一刻,梦又醒了。
储定池见她眼中茫然,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说:“怎么了,饿傻了?”
责初被她晃回神,双手收到衣兜里说:“哦,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储定池说完,又轻轻搂过她说,“看你刚才玩得这么尽兴,手也不疼了吧?”
“不疼了。”责初说。
“你想一想吃什么,我去换衣服。”储定池松开他,掉头往屋里去。
责初坐在大理石凳子上,储定池动作快,换了件深灰色的毛料夹克,一条黑色围巾不拘小节地挂在脖子上,还帮她拿了毛领手套过来。
责初站起来,储定池帮她系上狐毛领子,她却说:“要不别出门了吧,你想吃什么打电话叫人送进来,或者看看家里有什么食材,自己做一些,我不大想出门。”
“也好,都依你。”储定池说,“我去地窖的冷藏箱里看看,你先进屋去。”
责初搓了搓手说:“我想在这里坐坐。”
储定池跟她玩笑:“那你坐着,别再折腾我的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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