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定池开着车,无论责初怎么问,他都缄口不言,只叫她提着一颗心跟着。
责初心里紧张又害怕,储定池牵过她的手说:“你手心都冒汗了,别这么紧张。”
责初看他是带自己往博识楼的礼堂走,停住脚拉了拉他,说:“你到底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储定池回头说:“顶荆大学的学生,能力学识都没有差的,全是搞游行、赶教授的好手。当年他们赶走罗教授,就是傅先生也没有法子,所以这件事情,还是需要你自己面对,你怕不怕?”
责初深呼一口气,说:“如果我身上真正的污点不是我阿玛行贿,而是我旗人的身份呢?”
储定池捏了捏她手心,说:“你太小看学生们,也太小看你自己了。”
他们从后门进到礼堂里,台下已经聚满了学生,见到责初一个个都忿然作色,碍于储定池和傅先生在场,只怒而不发。
储定池拍了拍责初的手背,说:“去吧。”
责初看了他一眼,款款走到傅先生身边,对台下的学生们鞠了一躬,说:“各位同学,我父亲一时鬼迷心窍,做了叫学校坏名声的事,他事后追悔莫及,但错就是错,我不为他做开脱,也不求各位同学宽宥。但关于我,不论是得到助教这个职位还是进校后的教书工作,我都问心无愧。”
学生们视若无睹,轻蔑地说:“惺惺作态,恬不知愧。”
傅先生摇了摇头,上前一步说:“齐广符的事情已经过去了,齐老师自德国留洋回来,学识人品都没有问题,你们不能这样闹。”
“先生,她既不是教授也不是讲师,不过是一个助教,因着令帅的关系才得进文科所,况且她父亲有前科,您难道认为这样的人可以留在学校吗?”带头的学生站出来,责初面熟他,那日在魏鹏轩身边说话的就是此人。
傅先生哼了一声,气愤道:“泉商,亏你说的出这样的话,教授与助教,都是教书育人,凭什么拿来分高低,难道预科的学生,我们就可以说开除就开除吗?”
被傅先生叫泉商的学生往前站了一步,说:“先生您这是偷换概念,开除她不是因为她是助教,而是因为她父亲,因为她德不配位,教师是多么神圣的职业,她做老师,就是学校的污点。我们大家今日来也不是来搞辩论的,是来要学校一个处置的。”
台下一时议论纷纷,傅先生刚要开口,突然听到门口传来声音。
“处置什么?”赖教授从礼堂门口进来,踩上台阶走到责初身边,对台下说,“齐老师是怎么做了这个助教的,她究竟有没有真才实学,你们大可来问我,听风就是雨,毫无个人主见!人云亦云的,哪里还有顶荆大学学生的样子,简直丢人!”
责初诧异地看了一眼储定池,储定池对她笑笑,板起脸问学生:“到底是谁造的谣?”
台下顿时鸦雀无声,储定池又厉声问了句:“到底是谁造的谣!”
泉商抬起头,有些狡辩意味道:“可齐广符的罪是坐实了的!”
赖教授铁青了脸色,摘下眼镜指着学生们骂道:“你们一个个自由民主不离口的,做的却实实在在是为封建体制添砖加瓦的事。沈家本、伍廷芳两位修律大臣毕生倡导,才叫清庭终于宣布废除连坐制,你们倒好,骂起清逊皇室,骂起章树敏,骂起梁昭元,一个比一个本事!自己呢,却还信奉这陈规陋习,族刑连坐要是沉渣泛起,你们就是推手帮凶,再谈什么好听的文明社会都没有用!”
学生们被他骂得一个个低下头,责初见赖教授气得咳嗽起来,赶紧安抚他说:“先生别动怒,自己的身体要紧,道理学生们会听进去的。”
储定池拿了水杯过来递给责初,责初拿给赖教授,却被他轻轻推开:“你们这些人里面,说齐老师没有真才实学的,有哪个是听过她讲课的?连最起码实事求是的道理也忘得干净了,都给我回去好好反思反思!齐老师今天要是被你们赶出学校,才是顶荆大学一世的污点!”
学生们默不作声,头跟挂了铅似的抬不起来,傅先生咳了一声,说:“之前罗先生叫你们拿了讲义查错,便被骂才疏学浅。我当日准许让他不再授课,但并不是说他学问没有,只是所教的《文心雕龙》非其所长,可他在文学方面的造诣,是定在你们之上的。我推崇学术自由,民主管理,鼓励你们活跃思想,打破传统,敢于探讨,可这尊敬师长的前提,怕你们都忘了。能者为师,顶荆大学从不招绣花枕头来讲课,即便你们是已青出于蓝,也不该轻视桃李之教。古者云’国将兴,必贵师而重傅,贵师而重傅,则法度存’,你们都是聪明人,是国家富强之根基,肩上的担子有多重,我也不再多说,我和赖先生今天教的道理,都自己回去想一想吧。”
学生们听完,一一鞠躬鱼贯退出。责初长舒一口气,转过身对傅先生鞠了一躬,说:“谢谢先生。”
傅先生颔首说:“这件事你原本无辜,不必谢我,日后安心教书,也不要再多想。”
“我会的先生。”
赖教授戴起眼镜往楼梯走,责初转身追上去:“先生,我…”
赖教授抬手打断她说:“不用说了,明日照常来学校吧。”
“是。”责初小声说,“多谢先生。”
等人都走尽了,储定池才走到责初身边,拉起她的手说:“走吧。”
责初抬头问他:“是你去找的赖先生?”
储定池说:“事情都解决了,还问这个干嘛。”
“赖先生最为推崇教授治校,从不跟新政府的人接触,为何会见你?”责初没被他含糊过去,执意要问。
“赖先生自然不是看我的面子,你是他带进来的人,他当然会替你出这个面。”储定池说。
责初半信半疑,储定池晃了晃她的手说:“别想了。”
顶荆的天气变化的快,前阵儿还出了几日大太阳,立马又落起了雪子。储定池一手撑着伞,一手搂着责初的肩走到校门口。
“令帅!”
责初倒是比储定池还先回了头,微微侧过身从雨伞下看过去,储定池搂在她肩膀上的手突然用了些力,却没着急回头。
身后的人走上前说:“令帅,我去府上请了令帅好多回,都请不到人,这才冒昧打听,听说今日令帅来了学校,令帅倒是十分关心学生们啊。”
储定池哼笑了一声,说:“张科员如此得空,来找我做什么?”
“我晓得令帅喜欢听昆腔,这几日请了苏地最有名的一支兰花班到府上演出,一直想请令帅过去呢,不晓得令帅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张穹走到他们面前,将手里的雨伞举高了些。
“我今日还有事,改日得空了,再找张科员聚。”储定池说。
张穹不羞不恼,看向他身边的责初,说:“这位想必就是督军府的少夫人吧,当初还只在二位婚礼上远远见了一眼,如今近看,难怪要叫令帅喜欢。不知道少夫人爱不爱听这昆山腔,今儿个府上唱的,应该是《长生殿》。”
储定池阴沉下脸说:“她只爱听北戏,听不惯咿咿呀呀的南调。”
责初感觉储定池握住自己肩膀的手有些发抖,她不是迟钝的人,伸出左手放到储定池手背上,笑着同张穹说:“我是跟家里听北戏的多,倒也不是听不惯水磨调,只是这《长生殿》我听过,唐明皇帝耽于美色,杨贵妃命殒马嵬坡,这样的悲剧却还硬生生套了个招魂团聚的结局,我觉着不大喜欢。况且您看,虽有醉吟先生一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叫世人叹惋,可在那众人威逼下,皇帝还不是只命高力士赐死,毕竟,谁也成不了谁的羁绊,张科员觉得呢?”
张穹面上有些尴尬,说:“少夫人想听别的,我叫他们唱就是。”
责初转头看着储定池说:“你想听的话,不用顾及我。”
张穹说:“令帅真当不给我这个面子?这兰花班不是好请的,这阵儿错过了,又不晓得什么时候听得到了,何不趁今得闲,少夫人也在,去我府上娱乐一日。”
“好啊。”储定池左手捏了捏伞柄,说,“张科员盛情难却,今日就偷闲一玩,张科员带路吧。”
张穹的宅邸是原先恭亲王府边的一座小宅,里面装修倒是气派,戏台楼阁一应俱全。张夫人来迎,见了责初很是热情,问:“少夫人会不会打牌?”
责初听戏台上那边已经开腔了,就说:“我还是跟着令郯听戏吧。”
“这会儿还在唱《千忠戮》呢,打打杀杀的有什么好看的,家里还有几个姐妹,少夫人要是看得上,一同玩一玩牌消遣。”张夫人说完就去拉她。
责初看了眼储定池,他笑盈盈地说:“玩一玩也好,你要想去就去吧。”
责初伸手拉住他袖子,说:“你要不要过来一道在边上,我不大会玩,怕输光了钱。”
张穹在一边笑起来说:“少夫人这不是叫令帅没面子吗,这督军府的钱哪是这么容易输的光的。”
责初不放手,还是说:“你能不能过来陪我玩两把,这戏已经开始了,也不差一副牌的功夫,若是要和张科员还有事谈,也不会耽误在这一下吧。”
储定池无奈地笑起来转过头跟张穹说:“真是叫你们见笑了,我这个太太,看着稳重大方,其实认生的很,要不我就过去先陪一陪她,反正今天也是娱乐,张科员不介意我陪一陪女眷吧。”
张穹点头干笑了两声,侧过身同张夫人使了个眼色,张夫人立刻说:“那少夫人快同我过去吧,别叫桌上的人等得牌瘾子过了。”
一桌的太太们见储定池跟着在责初身边落了座,玩笑道:“少夫人这是相公陪打,一墩可要少记一分的啊。”
责初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说:“各位说了算。”
“你别听她的,她们就爱欺负新人。”张夫人说,“来来来,摸牌摸牌。”
责初有些手疏,储定池在一旁翘了个二郎腿,安静地看着。
“大四喜!”张夫人一推牌,嘴上边笑边算,“陈妈,给我计双倍役满。”
边上两位太太探头看了看,酸溜溜地说:“呦,你这手气也太好了,跟做了牌似的。”
张夫人满面春风,边搓牌边说:“这风头来了,挡都挡不住,昨儿叫你们赢去的,今儿都给我还回来。”
责初侧头看了储定池一眼,张太太见了玩笑说:“少夫人放心吧,输不空令帅的。”
储定池微笑不语。
一张牌飞出去落到地上,张太太手上不得空,只嘴上喊:“陈妈。”
储定池眼尖,弯下身捡起来塞回桌上,张太太又巧笑颔首说:“劳烦令帅了。”
责初听戏台上隐隐约约已经唱到建文帝削发为僧,就问张夫人:“今日府上唱的都是李玉的本子?”
张夫人顾着抓牌,漫不经心地回道:“不全是,一会儿叫陈妈拿今日的戏单子过来,早上唱的《一捧雪》,一会儿要唱游园惊梦了吧。”
责初说:“我还未听过《牡丹亭》,只读过清远道人的传奇,觉得惊心动魄,巧妙迭出,想一会儿告个假,去听一听。”
张夫人不以为然,说:“这兰花班唱杜丽娘,假浪漫,真矫情,我最不喜欢。”
责初未再说话,却觉着储定池在一边一直盯着自己。
下人端了糕点上来,责初抽手挑了一个糯米凉糕尝,桌下用脚轻轻踩了储定池一下。
一副牌还未打完,张穹走进来说:“这牌况如何?少夫人同家里女眷熟识了没有?这都唱朱允炆逃到襄阳了,令帅错过好戏了。”
储定池起身手搭上责初肩膀说:“罢了罢了,这承天麻将,我看也看不懂,还是同张科员听戏去。诸位太太别手下留情,不用对我客气。”
众人嘻笑,责初突然松了手里的牌,捂住肚子,一副难受的样子。
“呦,少夫人怎么了?”张夫人扔下麻将牌踱步过来。
储定池俯下身,急忙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责初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抓住他的衣摆,说:“我胃有些疼,怕是刚才贪嘴,糯米糕吃坏了。”
“少夫人是有胃病?那糯米的东西怎么能碰呢。”张夫人焦急道,“也都怪我不仔细,请人做客还忘记打听,令帅和少夫人不要怪罪啊。”
责初拉了拉储定池的衣摆,说:“好些日没这样疼过了,药在家里也没带在身边,你给张科员说一声吧,实在不好意思叫你们扫兴。”
储定池把她抱起来,说:“还操心这个干嘛,我先带你回去。”
张夫人赶忙说:“要不先让府里的大夫看看?”
储定池不理会,抱着责初走到门边。
张夫人转头看了眼张穹,张穹黑着个脸,却给储定池让了道,说:“人要紧,戏,下次再听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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