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难为醉、心事藏
赶车大汉远远望见一道白影自山路之上飞掠而来,一转眼人已到了近前。只见李寻欢白衣沾尘,鬓发凌乱,面色惨白,甫一停住脚步便是一阵控制不住的猛咳,咳得腰都弯了下去。
“少爷,你快歇歇!”赶车大汉看得惊心动魄,心疼不已。
李寻欢摆了摆手,等咳嗽稍稍平缓才慢慢直起身子,勉力说道:“五日前……他在此遭天鹰教的人暗算……中了‘蚊须针’……当日就离开了……”
赶车大汉一听“蚊须针”三个字也是暗暗心惊,但他实在不忍看李寻欢如此心急如焚、全然不顾自己的样子,便宽慰道:“少爷,杨爷他武功高绝,中了暗算还能全身而退,依我看他必是找了个隐蔽的地方疗伤调息,你……不要太担心了。”
李寻欢蹙眉沉声道:“‘蚊须针’剧毒无比,若没有解药,除非内力驱毒。可一旦中招、毒入血脉、真气不聚,又如何运行内力?五天了,他……”说到此处再也无法继续,胸口起伏,面无血色。
“少爷……”赶车大汉也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开解安慰的话。
李寻欢闭了双目,用力一甩头,强自甩掉脑海中那些不好的念头,再睁眼时已恢复了往日一贯的镇静:“正如你所说,他可能找了个隐蔽的地方疗伤,假若他想祛毒,或遇好心人想助他祛毒,只怕都免不了要请大夫配药,我们速回临安城找各家医馆打听消息。”
赶车大汉呆了一呆:“少爷,咱们不先在这天鹰山附近找找看么?”
李寻欢摇头道:“这里是天鹰教的地盘,他杀了天鹰教多人,天鹰教不会不想找到他报仇。倘若他还在这附近,早被天鹰教的人搜到抓去了。”
赶车大汉听得明白,再不迟疑,载着李寻欢沿来路狂奔而去。
临安原是南宋都城,曾有一条御街店铺林立,药铺多达二十五家。而今虽被元人严苛管理,不复往昔繁华,但这看病抓药却是民生所必需,尤其蒙古人动辄残暴伤人,医药的生意反而较从前更好,临安城内少说也有三四十家大大小小的医馆药铺。
二人一家家问下来,直问到太阳落山、明月初升,总算有一位大夫记得大约四五日前曾被江南总管府的人请去后山的石屋为一个全身长满脓疮的病人诊病。李寻欢忙问:“你可还记得那病人的容貌样子?”
那大夫言道:“那人脸上都是恶疮,还流着脓血,根本看不清长什么样子,我只知道是个男子,气息微弱,脉象紊乱,诊不出是何病,无法用药。”
李寻欢让赶车大汉给了大夫五百文一张钞币,详细问出那“后山石屋”的所在。等赶到之后,发现石屋内无人,只有一地的死尸,大约有十来具,身上俱是清一色的白衣劲装,每人的袖口之上都绣着一簇红色火焰。
赶车大汉抢上前去查看尸体,惊道:“少爷,这些人身上都没有明显伤痕,杀他们的人武功很高,会不会是杨爷?”
李寻欢的目光居高临下依次逡巡过每具尸体,又仔细翻看了那张用几块木板拼搭起来的简陋的“床”,心念一动,尚未答话,忽听石屋外面一阵喧哗。他凝神细听,便知来了至少有三四十人。为首一人声如洪钟,大声喝道:“姓杨的,我知道你躲在里面,有种的就出来,莫要当缩头乌龟!”
赶车大汉看了李寻欢一眼,李寻欢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先不要出声。尽管当下的局面对己不利,毕竟身在死人堆里百口莫辩,极有可能被外面的人误会是杀人的凶手。但刚看过了现场和尸体、再听了方才的言语,李寻欢心里倒是一块石头落了地——杨逍想必是大难不死,能一举击杀这么多人,功力显然已经恢复,性命当属无虞。心下一宽,对自己的处境反倒毫不在意。
这时只听外面又有一个人说道:“禀报旗使,在附近发现一辆空马车,不知是不是有人来接应杨逍的。”
那“旗使”听了遂朝屋里喊道:“杨逍,我不管你找来多少帮手,今天必要取你的狗命!弟兄们,给我上!”
一声令下,便有数人应声向石屋围拢过来、打算攻门而入。
赶车大汉想挺身而上堵住门口,不料白影一闪,李寻欢已先他一步抢到门前,只听一阵箭矢破空之声,李寻欢斗篷一卷,十余支短箭一闪而没,全部被他收在衣中。
眼见李寻欢露面并亮出这一手功夫,那“旗使”颇感惊讶,迎上前来。
皓月当空,李寻欢抬眸一看,月色下只见石屋外影影绰绰果然围了有数十人,装束均与石屋内的死人无异,每人手上都拿着一把□□。为首的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方脸大眼,一袭白袍下隐隐可见虬劲的肌肉,手持一条狼牙棒,凶神恶煞地对他喝道:“你是什么人?快把杨逍交出来!”
李寻欢淡淡一笑,反问道:“你们又是什么人?”
那大汉身旁便有人答道:“我们是明教锐金旗,这位就是我们掌旗使庄铮大哥。”
李寻欢看了大汉一眼,笑道:“在下本无意与明教五行旗为敌,只是你们因何要藐视尊卑、以下犯上、图谋杀害杨左使?”
庄铮冷哼一声:“阳教主失踪以后,杨逍每每以教主自居、对我们五行旗颐指气使,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若不杀他,必会为害本教!”
李寻欢抚掌笑道:“说得好!既然阳教主不在,区区一个光明左使凭什么代管本教、号令五行旗?不如趁此良机掀起内讧、干掉杨逍、自封为教主,这才是对本教大大的利好!”
庄铮听了李寻欢一番讥讽,勃然大怒,一挥手,四十名锐金旗下弟子个个张弓搭箭,齐齐瞄准了李寻欢。方才因为石门狭窄,四十人不可能同时攻入,所以他只让少部分人抢攻。可一见李寻欢的身手,深知此乃劲敌,不敢怠慢,何况他以为杨逍还在石屋之内。
赶车大汉这时也走出门来,和李寻欢并肩站在一处,冷冷地说:“我家主人无意伤你们性命,识相的赶紧走,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庄铮当然不肯退,厉声叱道:“速速交出杨逍,否则你们别指望活着离开!”
山风瑟瑟,冷月无声。一场血战即将在夜色中拉开帷幕。
李寻欢的目光缓缓扫视过众人,最后停留在庄铮的脸上,手腕一翻,双手十指指间各夹了一把薄而利的小刀,一字一顿地说道:“有我在,谁也休想伤他!”
杨逍当然已不在石屋之内。早些时候,他已经杀了铁头陀一行人、挟持纪晓芙离开了此地。
所以他并不知自己走后不久、李寻欢便寻到了石屋。
他更不知的是,李寻欢为了掩护他顺利逃走,不惜以一己之力拖住庄铮和锐金旗众、生死未卜。
此时他的眼里,只有面前这个年轻、单纯、善良又别扭的小姑娘。
杨逍承认自己绝对不能算是一个君子,尤其在情场上。这些年来,他换女人犹如换衣服,只要看上的,要就是了,要过之后不久也就厌了。别人只道他用情不专,岂知他尚未真的动过情,一切不过逢场作戏罢了。纪晓芙的容貌虽也算得上温婉秀丽,但绝到不了能迷住杨逍这个风流浪子的地步。之所以带她走,只因她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眼下天鹰教、明教、灭绝师太率领峨嵋派都已找上门来,还有她那个替鞑子卖命的老爹,留下她恐受自己连累,也怕她会泄露自己行踪。一路上,他为了解闷,时不时会挑逗一下她,没想到她纯洁如斯,完全不经逗,对他又气又怕又不肯屈从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让他觉得很有趣,便愈发生了逗弄她的心思。
也许自己真的是一个人寂寞太久了,闲得太无聊了罢。他在心里暗自苦笑。
武林中人人皆知杨逍少年成名,二十岁时已经坐上了明教光明左使的位子,智计无双,武功超群,笑傲江湖,风流天下。可没有人知道,杨逍也会寂寞。
没有人知道,他原本出身于武林世家,父亲是难得一见的清正侠义之士,扶弱济贫,舍己为人,只因不肯为蒙古人卖命欺压汉人,便被朝廷任意捏造了一个罪名诛灭九族。因父亲素来行侠仗义,颇有盛名,故此江湖中朋友众多,有人冒死将年仅七岁的杨逍救出虎口,送上了桃花岛。小小年纪的他便已是孤儿。
没有人知道,年幼的那些时光,除了白天跟着师父习文练武,到了晚上就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坐在庭院里望着天际的星星。
那时他常常在想:星星是不是像我一样地寂寞?
他始终觉得,星星也像他一样地寂寞。因为星星常常对他眨眼睛,星星是天上寂寞神仙的眼睛吧。所以他也对星星眨眼睛。星星眨一眨,他也眨一眨。这会让他想起更小的时候、躺在母亲怀里看星星的情景。母亲的怀抱像月亮一样温柔,母亲的眼睛像星星一样美丽。
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从此就只有星星可以陪伴他了。
所以他最爱星星。星星是唯一懂他的知己,知道他所有的心事,他的怀念、他的寂寞、当然也有他的宏愿……陪他渡过人生中无数个漫漫长夜。
成年以后,每每遇到那些眼睛亮晶晶的女子,他都会爱屋及乌地多看上几眼,有时也会一晌贪欢。但他心里很清楚,她们的眼睛都不像星星,包括现在身边的纪晓芙。因为星星不会这么张扬、这么外放、这么把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展现出来,让他一览无余。
因为星星和他一样,把什么都藏在心里,灿亮只是表象。这是他和星星之间的秘密。
他这样想着想着,眼前蓦地浮现出一双眼睛。那是他活了三十七载人生岁月所见过的最漂亮、最深邃、最像他所爱的星星的一双眼睛。
所以他第一次对上那双眼睛,就深深地沉醉其中、难以自拔。
那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让他看不透的人。
“李寻欢……”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忍不住一声叹息。中秋已过,他失了约。不知那日他是否在江畔等了他一整天?不知他是否失望过,他的眼睛是否黯淡了光亮、变得更加幽深、更加小心隐藏起所有的情绪和心事?
一想到他们可能从此错过了,他的心忽然就没来由地疼了一下,居然瞬间产生了想不顾一切返回临安城的念头。
“杨逍,你可真是庸人自扰,放着面前活色生香的美女不看,反倒去想一个男子?”他自嘲地摇摇头,摸出酒壶仰头灌起了酒。
思绪纷扰,不如一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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