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今朝有酒
杨逍在客栈中看着星空、想着心事、寂寞独酌之际,并不知李寻欢曾在总管府后山上的石屋前替他扛下过一场血战。
庄铮聚精会神凝视着面前长身而立的白衣人,如水的月光为他的周身镀上了一圈银亮、一层清华。他英挺的身姿和俊美的面容与月色融为一体,眉目间透出一种全然不属于这庸俗尘世的飘逸清灵之气。若不是他双手指间还夹着一把把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飞刀,庄铮几乎以为眼前这一幕是谪仙落凡尘、惊艳人世间。
只是此刻,那“谪仙”一对灿亮如星的黑眸中已然隐隐透出几分杀气。
“小、李、飞、刀?”庄铮瞳孔收缩,一字一字地念出口。每念出一个字,他身边围拢的四十名锐金旗弟子的心就沉一分。
因为他们都听庄旗使讲过武林中流传已久的一句话——小李飞刀,例不虚发。李寻欢的飞刀一旦出手,当世还没有一个高手能接得下,何况他们只是武功平平的徒众。
何况他们还亲眼目睹了李寻欢方才仅用一袭斗篷就轻松化解了十余支箭矢的同时偷袭。
尽管他们弓在手上、箭在弦上,但他们的心已乱、胆已怯、气息已不稳。
——临阵对敌,最忌先生畏惧之心。自己都没信心可以伤敌的箭,纵使射出去又能剩几成威力?
但即便如此,他们好歹也占人多势众,待到庄铮一声令下,漫天箭矢如飞蝗般向李寻欢和赶车大汉铺天盖地呼啸而去。
李寻欢只有两只手。
纵使每个指间夹一把刀,无非也不过八把刀。
一个人如何用八把小刀抵挡四十支利箭?
李寻欢没有抵挡。
他只是在庄铮喊出那一声“射”、四十名锐金旗弟子临拉动弓弦的一刹那,射出了指间的八把刀。
刀长三寸七分,刀锋薄而锐利。
八把刀迅如流星过空,光芒一瞬而没。站在李寻欢前方三排共二十四名锐金旗弟子,每个人的咽喉处都多了一道血痕。
所以从这二十四名弟子手中射出去的箭,自始就失了准头。
庄铮大惊失色,李寻欢的飞刀居然可以先割穿第一排八名弟子的喉咙,跟着力道不减、继续飞割后面的八人、而后再八人……连续穿越三排人墙、连夺二十四人性命之后力才尽、势才收,这是什么鬼刀?
正愣怔间,那边李寻欢将第一轮八把飞刀射出之后立刻飞身而起,斗篷上下翻飞,将剩余的箭矢卷入衣袍。赶车大汉则只用一条肉身迎着箭矢而上,拳打脚踢,将射向他的利箭一一击落。
“金钟罩、铁布衫!”庄铮对着赶车大汉大叫出声,“你是‘铁甲金刚’铁传甲?”
赶车大汉没搭理,向剩下的十余名锐金旗弟子冲了过去。庄铮大喝一声,挥动狼牙棒攻向李寻欢。
他绝不能再给李寻欢发射飞刀的机会。否则,今日他一定会全军覆没。
这庄铮既能出任明教五行旗之首的锐金旗的掌旗使,手上功夫自不必说。他天生臂力奇大,内功外功俱臻上乘,一条狼牙棒重逾百斤,在他手中挥舞竟似地上捡起的一根树枝一般轻盈。只听“呼呼”声响,李寻欢全身都被罩在密不透风的棒影之中。
眼见庄铮如此神勇,除了武功高强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阵前杀敌的武将气概,李寻欢心念一动,忽忆起杨逍曾对他讲过的明教“驱除胡虏、光复河山”的“大业”,原本扣住飞刀的手便放了下来,只利用轻功闪转腾挪、避其锋芒而不愿伤其性命。
庄铮怎知李寻欢心中正做何打算?他误以为是自己神力无敌、逼得李寻欢疲于招架这才发不出飞刀,心中大喜,越发猛攻猛打起来。
李寻欢一路避让,但见对方毫无意识、仍然步步紧逼,心中暗笑,只好反守为攻。只见白衣一长,李寻欢从庄铮头上飞跃而过,手掌在其头顶的“百会穴”按了一按,然后飞身飘然落地。
“百会穴”乃人身八大死穴之一,被轻轻一击也会非死即伤,更何况是李寻欢的这一按?
但庄铮并未倒下。
谁也不能挨了小李飞刀在头顶“百会穴”上的一击还能不死不伤,除非是李寻欢出手时根本没有运力。
庄铮呆了一呆,但他仍未意识到李寻欢在手下留情,毕竟在他眼中李寻欢和杨逍是一伙的,而杨逍对他和旗下兄弟们可是相当狠厉绝情的。所以他挨了一掌后仍屹立不倒,他以为是自己力大无穷扛住了李寻欢的一击,所以他只愣了一下便又抡起狼牙棒砸向身后的李寻欢。
李寻欢万没料到自己对庄铮饶而不杀、庄铮竟会继续痛下杀手。此时二人距离很近,等狼牙棒挟千钧之力向他后背袭来时,他只来得及将身体偏了一偏。
“砰”地一声,狼牙棒狠狠砸中了他的后背。所幸他最后及时一偏躲过了背心要害。
李寻欢一口鲜血喷出,借着一击之力向前飞身而起、以此化去背上所受的一小半力道,半空中身形一折、手一扬,飞刀疾射而出。
庄铮只来得及看到寒芒一闪,下意识后退几步,只听“叮”地一声,飞刀没入他背靠的树干,距离他的咽喉仅差之毫厘。
“少爷!”铁传甲发出一声怒吼,飞扑而至,一把就掐住了庄铮的脖子。
“妈了个巴子!我家少爷一直在让你、处处手下留情,你居然还敢伤他,我杀了你!”
“住……手!”李寻欢手扶大树,一边咳血一边说,“放他……走……”
“少爷!”铁传甲松开庄铮,奔过来搀住李寻欢。
听了铁传甲的话,庄铮才反应过来,一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你,你肯放我走?”
李寻欢好不容易才止住咳,用手背抹掉唇边的血渍,勉力说道:“对,今日我放你走,不过你记着,你欠我一条命。”
庄铮的脸色阵红阵白,愣了半晌,才一咬牙、一跺脚,向李寻欢抱拳道:“我今日欠李大侠一条命,他日一定加倍奉还!”说完朝仅剩的数名弟子一挥手,一齐迅速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之中。
眼见敌人全部离去,李寻欢才松了口气,身体似脱了力一般软倒下来。铁传甲赶忙扶住,心疼地说:“少爷,我带你回客栈。”
铁传甲把李寻欢扶进客栈的房间躺到床上,转身就要去请大夫。李寻欢一把拉住他,硬撑着说:“你去……总管府……打听一下……是什么人……把他救走的……”
铁传甲一愣,眼见少爷伤成这样还不顾自己、心心念念全是杨逍,不由顿足道:“少爷,杨爷已经脱险了,可你现在受伤了,我要先去找大夫!”
李寻欢扯出一抹笑容:“我中了庄铮一击……伤在内里……找大夫来也治不了……没关系……我自己调息一下就好……快去!”
铁传甲对李寻欢的执着一向是无可奈何的,只得奔江南总管府而去。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他带回了消息。
“少爷,我打听到了,杨爷当日是被总管大人的独生女儿所救。”
李寻欢闻言一怔:“总管大人的女儿也是武林中人吗?”
赶车大汉答道:“听说是拜在了峨嵋门下,名叫纪晓芙。几日前她也才刚回到临安看望她爹,谁想这么巧正好救了杨爷。”
“是啊,这么巧……”李寻欢苦笑,只觉心头泛起一阵酸涩,胸口起伏,又咳了起来。
铁传甲并未意识到李寻欢细微的情绪变化,自顾自说着打听到的消息:“听说那纪姑娘原是把杨爷安置在总管府内的,但佣人们都嫌他身上有脓疮、都不愿服侍他,总管大人就让人把他送到了后山那个石屋,纪姑娘每天都过去照顾他。后来纪姑娘的师父找来了,总管大人带她们去石屋,却不见了他二人的踪迹,只看到一屋子的尸体。总管大人现在派人四处在打听他女儿的下落。”
“好,我知道了,”李寻欢轻轻地点点头,“你快去休息吧。”
铁传甲凑近一看,他的脸色较之一个时辰前显得愈发苍白了,忧心地说:“少爷,你的伤……”
“不妨事的。”李寻欢摆了摆手,靠在床头闭起双目,不再讲话。铁传甲便不敢再问了,慢慢退出房去。
待他离开房间,李寻欢才缓缓睁开双眼,抚着心口,再次咳嗽起来。
“你二人下一世各有姻缘”——他的耳畔又响起火龙真人曾在华山张超谷对他说过的这句话。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莫非这纪晓芙便是杨逍今生注定的姻缘?莫非自己无论如何拼尽全力、放弃所有,依然无法改变命运、重续前缘?
——命运,命运!命运何其残忍,明明是自己先与他相遇,可到头来却阴差阳错、终究还是错过了。
——一步错过,难道就是永远的错失么?
——难道他一点都没有想起过自己吗?难道他言辞凿凿的中秋之约就这样轻而易举被忘在脑后了吗?难道历尽劫难得来不易的一场相遇,就要这样无疾而终了吗?
若今生仍然注定是错过,命运又何必要让他们相遇?他宁可继续怀着希望浪迹天涯寻寻觅觅,哪怕寻上一辈子,强胜过被迫面对一场无果的相遇。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总似无情……”他喃喃念着,只觉自己的心仿似被人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胸腔里一阵血气翻涌,忍不住剧烈地咳了起来,“哇”地一声又吐出一口鲜血。
血殷红,是他对他那一颗心的颜色。
此后几日,李寻欢的伤势不见明显的好转,咳嗽反而愈渐严重,请了数位大夫来看也不济于事。铁传甲情知他是心病,因为他的脸上不再有笑容,又开始从早到晚拿着小刀雕刻人像。这位忠心耿耿的仆人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到哪里才能找到那位“该死”的杨爷?看少爷这情形,除了杨爷出现,恐怕谁也治不好他的伤病罢。
于是铁传甲每日朝思暮盼,结果还没盼来杨逍,却先看到巨鲸帮的一众人将客栈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李寻欢的房间在二楼,铁传甲从窗户向外望去,只见为首的正是那日在“双义楼”先对昆仑派出手的使刀大汉。此刻他挥舞着钢刀粗声粗气地吆喝着:“兀那掌柜的听着,我等今日前来敦请小李飞刀李大侠,闲杂人等赶快给老子滚出去,否则可别怪你胡爷爷手下无情!”
掌柜不停地打躬作揖,哀求道:“我说胡爷,您老可千万高抬贵手,我这是小本生意,一年到头也没几个客人,好不容易趁着这八月观潮的契机算是住满了客人,您这又要把人都赶出去,这不是要我的命么?我真不知道什么李大侠啊!”
姓胡的大汉双眼一瞪:“少说废话,你不肯赶人的话那死了活该!”话音一落,便招呼身后众人手持兵刃就要往客栈里冲。
铁传甲暗自心焦,少爷的伤势尚未痊愈,偏偏又来了这帮阴魂不散的小鬼,正踌躇着,身后的李寻欢却已从床上起身、走到窗前、白衣一闪便从窗口飘落下去。
“少爷!”铁传甲一惊,顾不得多想,也急忙纵身跃下。
李寻欢脚踏实地后微微一笑:“不知是哪位要找在下?何必惊动住店的客人。”
姓胡的大汉认得他,倒提刀柄略一拱手道:“李大侠,鄙帮少掌门闻听李大侠身在临安府,十分欣喜,又听闻李大侠擅饮,特备下三十年陈酿‘女儿红’,令我等前来恭迎李大侠到鄙帮做客、让我等略尽地主之谊。”
李寻欢笑道:“酒是好酒,只可惜李某不是谁请的酒都喝的。恶名素著、水上四大恶帮之一的巨鲸帮的酒,我不饮。”
胡姓大汉脸色一沉,上前一步举起刀、刀尖正对李寻欢,哼道:“李大侠,我劝您还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据我们所知,您刚与魔教的魔头拼斗负伤,怕是不好再运功了吧?”
李寻欢淡淡一笑:“你们可以试试。”
胡姓大汉一挥手,高喊一声——“兄弟们上!”率先一刀照着李寻欢劈头而下。
李寻欢闪身避过,双掌一翻,逼退胡姓大汉。这时巨鲸帮的徒众齐齐围拢了上来,将李寻欢和铁传甲困在中央。
李寻欢重伤未愈,体内真气不继,不想恋战,亮出飞刀意图速战速决,可刚要出手的刹那,忽自空中当头罩落两张大网。李寻欢心中一凛,身形倒飞,避过暗算,耳听得铁传甲怒喝之声、担心他被网住,正欲返身施救,只见一黄衣青年人迎脸冲近,一掌拍向他的胸膛。李寻欢反手一封,忽觉背后伤处一阵刺痛,一口真气竟提不起来,被对方的掌力震得退了两步。眼见对方又一掌逼近面门,忽然天光一黯,黑影一闪,一人已挡在他身前,双手一兜便接住了这一掌之力,紧跟着再一翻手便将掌力反击而出,一招逼退了黄衣人。
耳听铁传甲在一旁兴奋地大叫——“杨爷!”李寻欢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背影,心中一阵激荡,又咳了起来。
杨逍冷冷地对那青年言道:“当日李大侠在双义楼刀毙你帮中弟子,乃是因为他们残害无辜百姓,死有余辜,我就是见证。今日他一让再让、飞刀始终未出手,现在他不但不欠你的命,你反而欠他这几十条人命。倘若再让我见到你们骚扰他,我一定血洗了巨鲸帮,让你们全变成无头鬼!滚!”
那青年正是巨鲸帮的少帮主麦正,其父麦鲸去年死于王盘山扬刀大会之后,巨鲸帮的声势便一落千丈。今日他带人布下天罗地网,打着为弟子报仇的旗号,实则想趁李寻欢重伤之际杀掉他以博威名。可一见这黑衣人身手,情知根本不是对手,当下返身便走。巨鲸帮众人忙跟了上去。
等巨鲸帮一众人影全部消失不见,杨逍才慢慢回转身来,目注李寻欢,从怀中掏出一个酒壶,露齿一笑道:“我欠你的酒,今日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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