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你共我、醉明月
自古以来,酒是最助人兴的东西。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杨逍今夜可谓喝得酣畅淋漓,尽兴之至。自阳顶天教主失踪以后,这十六年来他凭一己之力苦撑光明顶,个中多少艰辛,难以尽述。而最令他痛心的,是教中兄弟们不但不拥护、不支持,反而对他诸多怀疑、误解、指责,一个个为了争当教主不惜自相残杀,甚至屡次想要取他的性命。没有人懂他,而以他的骄傲、又不屑于向人解释。唯一与他肝胆相照的知己范遥,为了儿女私情不辞而别。从那一刻起,他以为自己将注定寂寞,空负满腹雄韬伟略却再无施展的机会。可如今,另立门户的白眉鹰王已明确同意回归,这是一个好的开端,他的心终于不用再继续被迫沉寂下去了。
当然,他知道,真正搅动一汪死水重新活络起来的人,是李寻欢。
是这个明明结识不过十余日、却好像已经相识了一生的人。
他微眯着一双已带有四五分醉意的眼,侧目凝视身旁洒脱俊美的白衣人。略有些模糊的视线里,那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仿似不在人间。
——你是谁?从何而来?因何这般懂我?这般待我?
——莫非,是老天爷将你派下来给我,助我成就大业、壮志得酬?
——若果真如此,那么,你想要什么?我能给什么?
李寻欢没有回眸,仍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杨逍的注视,他的眼中一定涌动着种种复杂的情绪,有欣喜,有感动,有好奇,也有审视。
——其实,你无须多虑,只因我为你做任何事,都是心甘情愿的。
转头,抬眸,视线相接,他朝他举起了杯,唇角向上勾起了一道优美的弧线。
没说一个字,各自默默饮尽自己的酒。
“鹰王,还有件事我想知道,”杨逍将目光重新移向殷天正,“一年前王盘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诸多帮派的掌门纷纷被杀?放眼当今武林,能同时杀掉那么多高手的人屈指可数。”
殷天正一声长叹,目注杨逍沉声道:“今日老夫既已答允杨左使重新归入明教,那也就不必再瞒你了。杀人夺刀者不是旁人,正是谢逊!”
“原来是狮王所为,”杨逍恍悟道,“难怪各门派去了那么多掌门和高手都没有招架之力。”
——紫衫龙王、白眉鹰王、金毛狮王、青翼蝠王,正是明教四大护教法王。杨逍对自家弟兄的底细十分了解,谢逊的武功并不在殷天正之下。
一提起谢逊,殷天正忍不住面露怒容:“可不就是他?想当初老夫与他情同手足,感情甚笃,我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为了屠龙刀不念旧情,不但搅了我的扬刀大会、杀了那么多人,夺刀之后更是藏匿不出,害得这一年来各大门派把账算到了我天鹰教头上,苦苦相逼,导致我教中死伤惨重。这笔账,我一定要跟他算个清楚!”
殷野王此时才从方才的目眩神迷中回过神来,正听到父亲讲要找谢逊算账,忙补充道:“可不是吗,爹,还有素素也是被那谢逊掳走的!”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杨逍念着,唇边牵起一抹不屑的冷笑,“只不过为了一把刀,为了所谓的称霸武林、号令天下,昔日的同僚手足竟真的可以反目成仇。有得必有失,这个世上,有多少比屠龙刀更重要的东西,你们都瞎了眼、看不到么?”
殷天正禁不住老脸一红,叹道:“谁说不是?老夫当初得了这屠龙刀,不但没能称霸武林,反而惹了一身麻烦,损兵折将、丢了女儿、被各大门派围剿,今日险些连命都没了。现在想来,还真是不如不得。”
李寻欢笑道:“鹰王也不必这么想,有失才有得,若不是这一年的经历,也没有今日天鹰教重归明教的英明抉择了。”
一句话说得杨逍和殷天正的脸色都有所缓和,殷野王又忍不住想敬李寻欢的酒,刚一端起酒碗忽想到父亲的话、便改了口:“李大侠说得极是,来来,我敬杨左使和爹!”
三人干了碗中酒,席间的氛围重新恢复了融洽。
杨逍略一沉吟,即对殷天正说道:“这一年来武林各大门派暂时不知真相,我们也可以继续将此事隐瞒下去,但试想又能瞒得了多久?狮王不惜与你反目也要抢夺屠龙刀,必有所图,不可能一直隐身不出,终有一天他和屠龙刀都将重现江湖。到那时,所有想要报王盘山之仇以及图谋抢夺屠龙刀的帮派,一见是他杀人夺刀,毫无疑问会将这笔账算到明教头上,只怕到时联手上门围攻光明顶的就不止今天这个阵势了。眼下我们要赶紧增派人手尽快打探他的下落,无论如何他毕竟是我明教的护教法王,若被其他门派先发现,肯定性命不保,我不能眼看着他落入旁人之手。至于你们弟兄之间的账,留待解决外敌之后自家关起门来再慢慢清算。”
“是!”殷天正、殷野王同时起身向杨逍抱拳,表示遵从左使的命令。
这一席意义非凡的庆功酒宴直吃到夜半三更才尽兴而散,诸多大事尘埃落定,二十余坛酒喝了精光。杨逍难得一醉。在殷野王的引领下,李寻欢和铁传甲一左一右将他扶进后面的客房。
眼见他头一沾枕便沉沉睡了过去,梦中都难掩唇边的一抹笑意。李寻欢坐在床沿定定地看着,心头微颤,百感交集。
“李大侠,你身体不适,快去隔壁房间休息吧!”殷野王对李寻欢仍是格外殷勤,“我叫无福、无禄照顾杨左使就好。”
还没等李寻欢开口,铁传甲已经颇有眼色地拦阻道:“多谢殷堂主,你今晚也喝了不少,快休息去吧,不用劳动管家了,有我照顾杨爷就行了。”一边说一边直接上手把人往门外推去。
铁传甲一身金钟罩铁布衫横练,力大无穷,殷野王哪能拗得过?只好告辞而去。
李寻欢朝铁传甲点点头道:“你也去睡吧,这里有我。”
铁传甲几步走到杨逍的床前,看看他的睡脸,再看看李寻欢,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呵呵地傻笑起来。
李寻欢一怔,轻声问:“你笑什么?”
铁传甲直笑得目中含泪,嗄声道:“少爷,看到今天杨爷能那样对你……我,我是真替你高兴啊!”
一句话不偏不倚正中李寻欢心底那一处柔软,他的眼中也开始有点点晶莹闪烁。对于这个默默跟随了自己十年、不离不弃的忠心仆从、兄弟、朋友,他一直都是心存感激与感动的。铁传甲是真心对他好的,也真心希望他能幸福快乐。虽然他从未将自己的心事说出口,但他却猜到了,现在不但照顾他,也爱屋及乌地照顾杨逍,俨然已将他们同视为主人对待了。
“传甲,我知你对我的心意,只是我和他之间的事,并非你想象得这么简单。”李寻欢幽幽一叹,“现在他能当我是知己、兄弟、挚友,我已经很满足了。未来如何,谁也无法预料。我只想请求你一件事。”
铁传甲即道:“少爷,瞧你这话说的,有什么事你直接吩咐就是了!”
李寻欢一字字道:“我想请你务必答应我,无论日后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告诉他我的心事。”
铁传甲一愣:“这……为什么啊,少爷?你……你这又是何苦?难道你这些年为他吃的苦受的罪还少么?”
李寻欢苦笑着摇头:“很多事你不了解,我也没法告诉你。总之,我和他之间的事,我自己会处理;真到了需要他知道的时候,我自己会告诉他。你不要插手就好。”
“那好吧,”铁传甲点点头,“不管怎么说,我都希望少爷你能快乐。”
“嗯,我会的。”
铁传甲悉心地找殷无福要来了冷水和热水,还有巾帕、茶具等一干应用之物,这才关上门走了。李寻欢用铜盆调好水温,拧好手巾,轻轻地替杨逍把脸擦干净。
窗外,半轮明月高悬于墨色苍穹之上,漫漫清辉,皎皎动人。
借着月光凝视睡梦中的人,他静静地躺着,英俊的面容如此安详,双眉舒展,眼角唇边隐隐蕴着一丝微笑。
他与他之间的距离,如此接近,近在咫尺。修长的手指颤抖着轻抚过他深刻的五官,指尖触及的肌肤淡淡的温暖。三十年来,从没有一个时刻,让他清楚地感觉到他这般真实地躺在自己的身边,心里,终于不再是空落落的了。
“玉堂……”他痴痴地一声轻唤,坐在床沿握住他的手,悠悠荡荡的柔情如水般蔓延开来。
——终于,可以轮到我来照顾你了。
因为记忆中,每次都是他负伤卧床,而那只白老鼠不眠不休地守在他身旁。
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虽相隔三百年,却连每一个细节都清晰鲜活得恍如昨日。
那一年,犹记得陷空岛上芦花飞雪,他被屠善所伤、失血过多不支昏迷,是玉堂不计前嫌将他带回卢家庄。每日一碗汤药,皆是他精心熬制,却总是让阿敏姑娘端到自己面前;踌躇的脚步徘徊在门外,一声声,轻敲在他心上……
那一年,犹记得魇夜街头星光惨淡,他们与幽冥天子狭路相逢,双双负伤,是玉堂不顾自身将他救回开封府。病床前衣不解带、昼夜守候,可等他醒来时却又张牙舞爪地逗弄于他,“欺负你又怎么样啊,反正你现在是只病猫”……
那一年,犹记得开封府前妖雾弥漫,神秘法王祭起邪术,为保护包大人,是玉堂挺身而出挡在自己前面,身遭重创;他心如刀割,只想拼命,醒来时却见他伏在床沿睡着了,一只手紧紧握着棉被下自己的手,他的心前所未有的充盈,只要他在,便足矣……
——只要你在,便足矣!
他不自觉地喃喃出声,手下也一紧,沉睡中的人似乎被吵到了,翻了个身,掌中握着的那一抹温热倏然被抽离,他的胸口一滞。
“你虽愿割舍后世的一切,但并非样样皆能如你所愿,有一些劫难、一些情债是你必须承受的”——耳畔又响起火龙真人严肃的警示,他轻叹一声,望向窗外。月色低迷,时而有浮云掠过,透进来的光影也开始变幻莫测。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来吧,不管还有多少考验与磨难,我都甘愿承受。
——爱了,选了,便无悔。上一世,是我辜负了你;这一生,决不相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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