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幸得知己续酒话
杨逍一步一步逼近四名壮汉。腰插判官笔的大汉被他双目锁住,只觉一股冰寒凛冽的肃杀之气迎面袭来,不由地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你……你是什么人……胆敢……胆敢伤……我……”对方的气势着实太过凌厉迫人,不知不觉出口带着颤音,也不敢再自称“老子”了。
杨逍冷冷开口:“你说你们是明教的人,是哪个门下?”
腰插判官笔的大汉一愣。背插长剑的大汉看上去像是四人中的老大,此时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对杨逍抱拳拱手道:“这位兄台请了,我们兄弟是明教天字门下,在下韩力,敢问阁下高姓大名?因何……伤我三弟?”
杨逍没有答话,猝然出手,一把扣住大汉的手腕一翻,果然看到袖口处绣着一簇红色火焰。
韩力骇得一个字也不敢说了,对方出手实在太快,快到他完全看不清、躲不过、防不住。眼见对方的眼神在看到明教的火焰标记的刹那变得愈发森冷,他心中不禁暗暗叫苦——今日出门怎没提前翻翻黄历?早知会碰到这么个煞星,这个客栈就是欠再多钱他们也不来讨要了!
杨逍一字一顿地问道:“是方昊阳让你们向这些店家勒索钱财的?”
韩力愕然,傻傻地反问:“方昊阳……是谁?”
“你!”杨逍双眼一瞪,杀机陡现,一扬右手就想照韩力的天灵盖拍下。就在这时,有人扣住了他的手臂。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李寻欢凑近他耳边,用只有他二人可以听见的声音说道:“此事蹊跷,我看还是留下活口,好去天字门对质。”
杨逍没说什么,松开了手,韩力刚想松口气感谢菩萨保佑,忽见黑影一闪,便没了知觉。
杨逍眨眼间点倒了四人,向那掌柜问道:“有没有柴房或杂物房,借用一个晚上。”
那掌柜和伙计们早在一旁都被吓呆了,杨逍问话他也没反应过来。铁传甲走过去一掌拍在他肩头,大声道:“喂,掌柜的,我家爷叫你呢!”
掌柜肩上吃痛才如梦方醒,忙跪倒在地拜谢杨逍的救命之恩,并回答说:“柴房有、有……”
铁传甲对杨李二人言道:“二位爷,你们好好去用饭,这几个家伙交给我了,我把他们先弄到柴房去,等明早再雇辆车跟我们一起走。”
杨逍点头,转身返回桌前。李寻欢指着腰插判官笔的大汉对铁传甲叮嘱道:“别忘了拿药给他处理一下伤口。”
只因凭空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杨逍的心情明显差了许多。沉默着吃完饭,等进到房间里仍是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李寻欢劝道:“你自己也说过四大门存在很多问题,比如对门下教众约束不严,既然早就知晓,今日见了何必还发这么大脾气。”
杨逍咬牙道:“我虽有预判,但真亲眼目睹天字门对教众的管理竟然如此混乱不堪,还是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姓韩的四人入了天字门,却连门主是谁都不知道,只怕方昊阳也未必知晓门下还有这么四个人。那他们今日所为又是谁的授意?还是他们自己打着明教的旗号胡作妄为?”
李寻欢当然明白杨逍气在何处,也很能感同身受,叹道:“不管是有人授意还是自己胡为,其结果都是在给明教抹黑。难怪中原武林总把明教视为‘魔教’,看来也是因为有这些人肆意妄为所致。”
一提到此,杨逍眸光倏然一黯,叹道:“此事说到底,我有责任。”
李寻欢沉默着把酒壶递过去,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说下去。他知道,此时此刻,他必是难得想对他说一些心里的话了。
杨逍接过酒壶,一仰头,将壶中所剩的酒尽数饮下。
“我七岁那年,全家惨遭灭门,是鞑子狗皇帝下的旨意,只因我老爹不肯替朝廷卖命。师父要我一生铭记家仇国恨,他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鞑子占我中土、欺我百姓,实在可恨。我后来加入明教,正是因为跟他们志趣相投,明教的宗旨就是‘驱除胡虏,持正除奸’。那一年我二十岁,在光明顶力挫明教的十八位高手,阳教主非常欣喜,当日便决定立我为光明左使者。后来,他更是将‘乾坤大挪移’传授给我,对我寄予厚望、想让我未来接任教主之职。我拒绝了,我说我愿意辅佐他,但不想当教主。一年后阳教主失踪,我虽继续主掌光明顶,却并未花费很多心思在明教的管领之上,只顾着自己四处游历,也找各大门派的掌门、高手比武切磋,得罪了许多人,比如峨嵋派那个孤鸿子就是其中之一,我那时没想到他们会把这些账都算到明教的头上。除此之外,我也……也闹出过一些风流事,四大护教法王、五散人、五行旗使听信传闻、误会我放浪形骸,因此指责我刚愎自用、德不配位,我也懒得同他们解释,矛盾就此愈来愈深……现在想来,明教这些年衰落至此,我身为光明左使,确是难辞其咎的。”
说到此处,杨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神情是李寻欢从未见过的萧瑟。
心头一阵绞痛,情急之下伸手覆住他手背,温声安慰道:“昨日之日不可追,今日之日须臾期。再说过去那些事也不能说是你的错,因你生性如此,心高气傲、又不愿受束缚,喜欢自由自在仗剑江湖、快意恩仇。所以前次庄铮口口声声说你图谋教主之位,我那时就是不信的,你不会想当教主,因为你虽在乎明教、却不会为它压抑了本性,你……”
话到此处忽止,眼里泛起一片酸涩。
——你什么呢?
——你只会为一个人失了潇洒、埋没真性情、心甘情愿被束缚。而那个人,三百年来却无时无刻不在为此而懊悔、而自责、而痛心。
喉咙里堵上了又酸又热的一团,再也无法继续。孰料手上一紧,杨逍反手将他的手紧紧握在掌中,目光也骤然变得炙热起来。
“你,怎会如此懂我?你我相识才不过一个月!而这些话,我也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呼吸一滞,这才意识到心急之下说得太多了,只因不忍看到他沉郁落寞的样子,一心只想着安慰他、开解他,下意识把对玉堂的了解脱口讲了出来,因为知道那是他的本性。
无话可答,也无法解释,只得避开他灼灼的凝视、慢慢抽回手、含糊地应了句:“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不用看,也知道那人的目光带着探究与审视。
“这么说,你是老天爷派下来给我的知己了?”杨逍唇角微微向上勾起,晶亮的黑眸中有什么轻轻一闪而过。
依旧无法回答,李寻欢只能转移话题:“今晚这四人到了苏州你打算如何处置?”
杨逍一叹:“我知你想说什么,放心吧,我会给方昊阳申辩和解释的机会。你总不会真以为我是一介糊涂的莽夫吧?”
李寻欢微微一笑:“我从未这样以为,只是但凡涉及有辱明教的事,你的脾气确是急得很、也大得很。”
杨逍点头道:“是,因为明教在我心目中是‘圣教’,不可亵渎。”
“嗯,我明白,所以你不齿那些把明教视为‘魔教’的所谓名门正派。”
杨逍冷哼道:“何为正?何为邪?天鹰山上你也看到了昆仑、崆峒那些家伙的嘴脸,跟他们比起来,我明教反倒多的是顶天立地、俯仰无愧的英雄好汉。”
话音刚落,只听铁传甲敲门,李寻欢叫他进来。
“二位爷,那姓韩的四个都安置好了,伤也包扎好了。”铁传甲边说着边把拎着的两坛酒放到桌上。他是着实了解这两位爷。
杨逍点头笑道:“辛苦了,传甲,今日本想听你好好说说这赚钱的门道,不想被搅了兴致,等到了苏州再向你请教。”
铁传甲连连摆手道:“我的爷,快别折煞我了,还说什么‘请教’?我哪儿受得起啊!”
不想李寻欢却从旁笑道:“杨兄是为了明教在向你请教,不是为他自己,所以还是可以受得起的。”
“啊?”铁传甲一怔,伸手挠挠后脑。杨逍则望向李寻欢,目光炯炯:“我真是想什么也瞒不过你。”
李寻欢以扇掩口,挑眉一笑。
“明教在昆仑山下有自己的田产,也与西域商人通商交易,但在中原并没有自己的产业。此次前去苏州,我本想找方昊阳谈的就是两件事,一是天字门的管理,二就是传甲所说的‘赚钱’。今晚的事更让我看到,他们只怕就是靠压榨百姓勒索钱财维持开销,这是万万不可的,不但有辱明教声誉,也不是长久之计。”
李寻欢轻摇折扇,眼波流转,赞道:“杨兄好见识!若五行旗更适合发展为战斗力量的话,那四大门就该是重要的财源了。”
一语正道出杨逍心中酝酿的计划,他的眼中闪着兴奋与惊喜的光芒。
“这世上竟会有你!我杨逍今生得知己如此,夫复何求?”
翌日天明,铁传甲服侍他的两位爷洗漱完毕、用过点心,又去雇了一辆马车、将韩家四兄弟一个个扛到车上,嘱咐车夫跟在他后面一起奔苏州而去。
从临安到苏州不过四百里路,若不是昨日他们出发晚了些,一日时间即可赶到。又行了一个多时辰,便进了苏州城,按杨逍的指引再往西北方向行约四十里,两辆马车最终停在了太湖岸边一处古朴幽静的精舍门前。
门外一左一右站着两名穿着像是门童的年轻人,一见有马车停下,立时走了过来。杨逍一掀车帘,冷冷地说:“去叫方昊阳出来见我。”
门童一怔,互望了一眼,左边的门童上前一步,伸左手斜置于左胸前、食指弯曲,冲着杨逍说了句:“怜我世人忧患多。”
只见黑影一闪,杨逍已立于面前,双手分别斜置于胸前、食指弯曲,作火焰飞腾状,对答道:“焚我残躯归圣火。”
门童立刻抱拳拱手:“请问是哪一门的弟兄?”
“光明左使杨逍。”
两个门童闻言一惊,立刻跪倒参拜、齐声道:“属下参见左使!”
杨逍神情冷峻,重复了一遍:“去叫方昊阳出来。”
“是!”其中一人忙返身进去通报。李寻欢下了车,抬眸正看到一位神容清癯、眉目清秀的青衫男子匆匆奔了出来。
“天字门主方昊阳参见左使!”
杨逍伸手搀住,脸色看上去缓和了许多:“起来吧。”
李寻欢心里明白,这应该是他最嫡系、恐怕也是最得力的下属了。
“我给你介绍一下,”杨逍将手搭在他肩头,对方昊阳说道,“这位是我的至交知己——李寻欢。”
方昊阳方才出门的瞬间已注意到了杨逍身旁站着的这位玉树临风、俊美洒脱的白衣人,而今听到“李寻欢”三个字,眼睛一亮,忙抱拳道:“原来是名满天下的‘小李飞刀’李大侠,久仰久仰!”
李寻欢还了一礼,微笑道:“好说,方门主不必客气。”
“杨左使、李大侠,快请。”
方昊阳正要引路进门,忽听杨逍说道:“叫几个人帮传甲搬一下东西,尤其是后面那辆马车上的,那是我专程带给你的重礼。”
方昊阳闻言一怔,但并未多言,对门童打扮的两名下属吩咐了几句,自己引着杨李二人进了大门。
这是一个古意幽幽的院落,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院中有山石点缀,并栽几竿翠竹。方昊阳见李寻欢的脚步在行至竹前时微微慢了一慢,立刻说:“这里一共有三进院落,最后面还有个花园,太湖石、苍松翠竹、秋菊冬梅,相信李大侠一定会喜欢的。”
李寻欢微笑颔首,并不意外他反应机敏、又心细如发。因为一进院子即可看出这位方门主不但是位雅人,亦是位高人。明教四大门之首的“天字门”总坛被他选在此处,又布置得如此清幽静谧、诗情画意,在人来攘往的苏州城里倒真是掩人耳目的好所在。
正房是由两三房舍打通而成的一开间大厅,装饰古朴,正对门口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万年长青”的书画,书画下面是两把椅子,中间摆着一张茶几。两旁各有一排椅子,每排五个,椅子中间也各有茶几。方昊阳将杨逍请到上座,李寻欢却说什么也不肯、只选了左侧那排的第一把椅子坐下。有人端上茶来,方昊阳亲自奉茶,并重新参拜了杨逍。
杨逍一路无话,直到此时端起茶盅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啜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说出一句。
“方昊阳,你可知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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