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醉卧兰舟

    方昊阳闻言立即双膝跪地,对杨逍拜了一拜,口中说道:“左使既这样说了,想必已发现天字门下有违反教规之事,属下自知才疏学浅、德薄能鲜、力不胜任,只求左使处罚之前能准予属下先行查明此事,给您和本教一个交待!”

    李寻欢凝目打量跪在眼前、面露愧色却毫无惧色的明教天字门门主,心里不由暗暗赞叹,有点明白为何杨逍会对这个年轻人委以重任。此人年纪虽不大,但言谈举止、心智气度、责任担当,都算的上人中翘楚了。

    只听杨逍淡淡地回应:“那好,我让你查。”

    “谢左使!”方昊阳刚起身,就见五六个天字门下弟子跟着铁传甲一齐走进大厅,其中四人肩上分别扛了那韩家的四兄弟。方昊阳示意他们将四人放到大厅正中央的地上,众人参拜了杨逍后,分别站立两旁。铁传甲则站到了李寻欢身后。

    方昊阳先是仔细打量了一下伏在地上的韩家四人、确认从未见过,才走过去一一解开了他们的穴道。

    “你们是什么人?”他的声音很温和。

    那韩力虽被点了穴道,眼睛却不瞎,早将厅内情形看了个一清二楚,一见杨逍冷着脸坐在上首,就知今日在劫难逃。当下不敢隐瞒,将兄弟四人的姓名、以及昨晚客栈中的情形一五一十又讲了一遍。

    方昊阳听了,也不恼怒,仍是一团和气地问:“你说你们是明教天字门下,是何时入教的?谁收你们入教的?”

    韩力一见这个清俊小哥和善有礼,便不似开始那般害怕了,说话声音也变大了些:“我们兄弟是三个月前刚刚加入明教的,是天字门姑苏坛合路堂下鲁香主收的我们。”

    “鲁定山?”方昊阳点点头,继续问,“那么让你们去客栈定期收取银钱也是鲁香主的意思了?”

    韩力使劲地点头:“是啊是啊,就是他。”

    方昊阳对两旁的弟子们吩咐道:“先将他们四人暂且关押。叫姑苏坛主程禹带合路堂主周靖一、和那个鲁定山即刻赶来。”

    “是!”

    众人退下后,方昊阳向杨逍施礼道:“左使方才听得分明,此事确是属下失职,等程坛主带人来到,属下会仔细问明,若他不知悉鲁定山所为,属下将治他失职之罪;若他知悉,属下将治他与鲁、韩等人同罪。周堂主亦然。等属下处置完毕,再请左使处罚属下。眼下午时已过,是不是请左使和李大侠先用午饭?”

    杨逍点头,方昊阳便引三人出了大厅、来至东厢房用饭。

    席间,杨逍对方昊阳说道:“对于你将如何处置程禹等一干人,我并不担心,也不想过问。我现在只想听听你对于天字门下发生的这件事,有何想法?”

    方昊阳当即离席跪倒,朝杨逍拜了三拜,回道:“左使既问,请恕属下直言。属下以为,四门现行的管领体制存在较大问题,门下设坛,坛下设堂,堂下再分组,下面还有小组……层级过于繁冗;而每个层级的香主、堂主、坛主权限又大且无制约。属下虽身为天字门门主,实则除了各个分坛的坛主之外,对再下面层级的教众以及事务几乎可以说一无所知。正因为此,才会出现昨晚之事。属下以为,若不从根本上改变这种管领模式,日后恐会出现更混乱、更无法掌控的局面。”

    杨逍听完方昊阳一番话,脸一沉,忽一掌击在桌面,只听杯盘碗盏一阵叮叮当当地碰撞脆响,他的声音更是冷冽如千年寒冰:“大胆,你这是在向我要权力!”

    方昊阳跪在地上面色不变,昂然仰首,斩钉截铁地回答:“正是。左使若想让天字门真正发挥应有的效用,就要支持属下。否则,照现行的体制继续下去的话,属下不敢担保还会有什么事发生。”

    四目相对,杨逍眼中杀气渐浓。铁传甲看在眼里,忍不住在桌下扯了扯李寻欢的衣袖。

    可李寻欢这次却只是微微一笑,轻摇折扇,毫不担心。

    果然,僵持了片刻,杨逍眼中的杀气一点一点散去,淡淡说了句:“你先起来吧,你说的我会考虑。”

    “谢左使!”方昊阳起身,重新入座。

    用过饭后,方昊阳引领三人来到第三进带花园的院落,这里已经提前安排好了三间客房。李寻欢是客,是以先进入他的房间。方昊阳忽想起一事:“左使和李大侠难得来苏州一趟,不如属下明日备好舟船,二位泛舟湖上、一览太湖秋色,如何?”

    杨逍本没心思游山玩水,可看到身旁的李寻欢,心中一动,遂点头道:“也好,久闻太湖风光绝佳,倒是该好好欣赏欣赏。”

    方昊阳即道:“那好,属下这就去着人安排。请左使和李大侠先休息一下,等程坛主他们来到,属下再来请左使。”说完告辞而去。

    杨逍对李寻欢说道:“这两日车马劳顿,明日还要游湖,你下午就在房间休息吧,不必跟我去前厅了。”

    李寻欢一挑眉,似笑非笑:“你不是有许多事要与方门主谈?难得有这么深得你心的下属,还不抓紧时间说正事,怎地还有心情去太湖观景?”

    杨逍笑了笑,回答道:“自从你我在双义楼相识,这一个月来你一直在为我、和陪我为明教的事奔波受累,还几度受伤。如今都已到了太湖畔,我纵使再多事情、难道还不该拿出一日陪你游湖么?”

    心头猛地一震,下意识抬眸,正对上那一对眼梢微微斜挑的桃花眼。那一贯清冽的眼眸深处,似有暗流涌动。

    感觉到自己呼吸乱了,感觉到自己脸颊热了,忙用折扇遮住了大半张脸,尽力用最平静的声音说着:“如此……那多谢杨兄了。”

    “休息吧。”脚步轻响,杨逍转身离去。他却怔怔地盯着那个黑色背影消失的门口,如坠梦中。

    “少爷!”铁传甲的声音忽响在耳畔,是听得出来的欢喜,“我看杨爷对你,真的是越来越好了!”

    “嗯。”轻轻应了一声,不自禁地勾起唇角,只觉一波波的柔情暖意在心底层层叠叠地荡漾开来。

    翌日清晨,方昊阳过来接三人前去游湖,没想到铁传甲说不去了。

    杨逍便问:“为何不去?”

    铁传甲嘿嘿笑道:“杨爷,我这手上还有好多活要干,没时间,你跟少爷去吧。”

    杨逍道:“什么活非得今天干?先去,不差这一天。”

    “不行不行,”铁传甲连连摆手,“这活太重要了,一天都不能耽误。”

    杨逍看向李寻欢,询问的眼神。

    李寻欢一听铁传甲开口就已经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可没法揭穿,只能说:“既然传甲说有事不想去,那就随他吧。”

    “那好吧。”杨逍不再坚持,和李寻欢一起随方昊阳走了。没有回头,所以也就没有看到身后铁传甲那一脸欣慰喜悦的笑容。

    出离精舍没行多远,就看到湖边停靠着一艘舟船,装饰虽不奢华,却十分雅致,李寻欢看得出方昊阳是用了心的安排。待等进得舱内,更被惊到,除了美酒佳肴、笔墨纸砚,更有一架凤尾古琴,和四位风华绝代的美貌佳人。

    方昊阳这时朝二人微微笑道:“这四位是我们苏州城最有名的才貌双绝的佳丽,二位公子,请吧。”

    今日的安排确是他费了一番心思的。他知道杨逍一生风流,而江湖传闻李寻欢也是爱美女堪比爱美酒,所以他十分自信,今日一定会让杨李二人尽兴而归。

    却万没想到,他的话音未落,杨逍和李寻欢竟异口同声地说:“不必了。”

    愕然,茫然,方门主怔立当场,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所以他没有注意到,此时的杨李二人,俱是尴尬别扭得浑身不自在。

    杨逍握拳在嘴边轻咳一声,淡淡地说:“我们还有事要谈,不需要人陪,你把几位姑娘带走吧。”

    方昊阳立刻反应过来,忙招呼四位美女下了船,又叮嘱了船夫几句便逃之夭夭。

    船夫撑开了船,篙落湖面,不溅水花,悠悠荡荡地向湖中驶去。

    舱内,因尴尬而各自移开视线、不好意思看对方的二人,一时间也没想好该如何打破沉默。

    杨逍走到桌前,举起酒壶斟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李寻欢。

    酒杯相碰,各自饮尽杯中酒。

    沉默还在继续。李寻欢想了想,走到琴案前坐下,强笑一声:“难得有琴在,我为杨兄奏一曲,如何?”

    “荣幸。”杨逍说完,拿起酒壶倚窗而坐,开始自斟自饮。

    修长的手指拂在弦上,铮铮琮琮,流水般的琴音自十指弹捺之下倾泻而出,婉转悠扬。杨逍听出,正是《水调歌头》的曲子。

    几杯酒下肚,情不自禁以手指一下一下叩击窗棂,放开喉咙,随着琴声高歌:“万顷太湖上,朝暮浸寒光。吴王去后,台榭千古锁悲凉。谁信蓬山仙子,天与经纶才器,等闲厌名缰。敛翼下霄汉,雅意在沧浪。晚秋里,烟寂静,雨微凉。危亭好景,佳树修竹绕回塘。不用移舟酌酒,自有青山绿水,掩映似潇湘。莫问平生意,别有好思量。”

    一曲终了,相视而笑。李寻欢道:“唱得好,这阙词倒是应景,只是调子略悲、不该是你唱的歌。”

    杨逍挑眉道:“哦?那我该唱什么样的歌?”

    李寻欢微笑,忽一转音律,十指疾拂,起承转合,波澜壮阔,宛若江山如画、岁月如歌、悠悠长路、荡荡版图。杨逍忍不住赞道:“好指法!可惜此处没有白玉箫,不然就可配你的琴音。”

    心微微一颤,“铮”地一声,小指勾到徵弦,发出一声清音。

    “你……也会吹白玉箫?”话一出口才觉不妥,因想起玉堂,不知不觉用了这个“也”字,恐怕会让他起疑了。

    但杨逍却误将“也”字理解为李寻欢既会抚琴亦会吹箫,并未多想,回答道:“我师父精通音律,尤其爱箫,我七岁到了桃花岛,第一件事便是学箫而非学武。”

    李寻欢叹道:“可惜今日无缘听到杨兄的箫音,倒真是一桩憾事。”

    “待日后回到昆仑,定与你合奏一曲。”

    一句话令他愣怔当场,身体莫名地一阵燥热,呼吸急促,手下不自觉用力、七根琴弦齐齐发出一声共鸣。

    ——这一幅美好的未来,是你……许给我的承诺么?

    ——是我多心了么?为什么我从你的眼中、可以看到与以往不同的感情?

    匆匆别开眼,想集中精神继续抚琴,可一颗心、已再难平静。

    杨逍起身,走到他身旁,举起酒壶又替他斟了一杯酒。

    “这里既备好了笔墨纸砚,不如你我来联个句罢。”杨逍说完、也不等回应,直接上手开始研墨。

    李寻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举目望向舱外。三万六千顷的太湖碧水波光,白帆点点,一眼望去无边无垠,秋水共长天一色。正北方向远眺灵山钟灵毓秀,红枫尽染,山衬水秀,水映山妍。

    这时,身后传来杨逍的声音:“墨好了,你先来。”

    起身,提笔,蘸墨,挥毫。他的字体劲逸潇洒,一如他的人。

    “万里烟波过五湖,一帆兰舟入灵山。”

    “好开篇!”杨逍笑着干了一杯酒,接过毛笔,龙飞凤舞接着写道:“长歌何必千金意,倾杯唯惜知音弦。”

    “好一句‘倾杯唯惜知音弦’!”李寻欢只觉心神一荡,面上一热,情不自禁一把夺过毛笔,续写道:“青锋掩映寒光起,白衣随心共君还。”

    含笑抬眸,眼中一片波光潋滟。

    杨逍的心不由地一阵悸动——白衣随心共君还,难道你……视线胶着,一时竟无法移开。

    终于,他一声轻笑:“杨兄,该你收尾了。”

    有些狼狈地移开眼,强迫自己凝视面前的宣纸,略一定神,手中狼毫饱蘸浓墨一挥而就。

    “仗剑今朝怀古意,策马再整山河间。”

    “好!”李寻欢赞了一声,对他举起了杯,“我敬杨兄,祝你早日得偿所愿,重整河山!”

    快乐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舱外,已是云光暮色,日落夕阳。

    “水天向晚碧沉沉,树影霞光重叠深……”李寻欢眯着微醺的眼,喃喃吟诵。

    坐在他身旁的杨逍笑问:“怎么,做了一天的诗词联句,还没尽兴?”

    他轻轻地摇首,一声叹息:“没有。”

    ——这样相知相伴的时光,便是再多也嫌不够……

    正想着,忽觉腿上一沉。低头一看,杨逍竟然头枕着他的腿、舒服地躺下了。

    “你……”

    心上一阵战栗,脑海中有些昏昏沉沉,依稀仿佛,枕在腿上的还是那只飞扬洒脱的白老鼠。

    ——原来,一切都没有变,你的本性未变,就连与我相处时的互动习惯也未变。

    ——原来,你我之间,根本不存在三百年的分离,仍与从前一样。

    凝视着那已无比熟悉的面庞,正双目微阖、唇边挂着一抹满足的笑意。李寻欢手指轻颤,忍不住想要抚上去的冲动……

    就在这时,忽听他开口说话:“是啊,假若余生每一日都可以如此这般逍遥快活,那该多好。”

    心中一凛,仿佛酒醒了大半,面上却愈发烧得厉害,暗暗握紧了拳。幸好,还没有抚上去……

    “才说过要重整河山的人,又怎会甘于这般闲适的生活呢?”平静的语调,掩饰着心事。

    “有些事,好像与生俱来的宿命,却未必是心底真正想要追寻的。”他唇边的笑意更深,却分明由满足变成了无奈。

    而这一句话,更是直接破进了他的心底。

    “那什么才是……你真正想要追寻的?”无法抑制声音的轻颤,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

    久久的沉默。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倏然而止。

    “我好像喝醉了。”最后的最后,他如是说。

    ——是的,我是醉了,醉到贪恋此时此刻的温存美好,不愿醒来……

    ——那些世间的纷扰,明教、胡虏、江湖、天下……在这一刻,我都不想理会,不再去想,就当真的醉了吧……

    ——什么才是我真正想要追寻的?我说不清。但我知道,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这么想彻彻底底地醉在这一刻、醉上这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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