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苦酒入喉催肠断
游湖归来后的两三日,方昊阳的湖畔精舍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天字门下中原各坛主从程禹口中得知左使人到了苏州,纷纷赶来参见。李寻欢从这些人眼中看得出他们对杨逍的尊崇与膺服,足见天字门确是他的嫡系、与五行旗自是大大的不同。
他也见到了当日在客栈遇到的那韩家四兄弟,除了使判官笔的大汉手上的旧伤之外,倒没发现其他人身上有新伤。杨逍告诉他,方昊阳调查后认为,香主鲁定山擅自做主令辖下教众向店铺商贾按月索要银钱,韩家兄弟只是执行命令,故不该罚;韩家老三出手伤人应受惩罚,因当日已被杨逍一筷子废了右手,等于已按教规执行了处罚,故不再加罚;鲁定山依教规重责并免去香主之职;堂主周靖一身为上级、对鲁所作所为毫不知情,属于疏忽职守,按教规追究其责。
李寻欢听罢点头赞道:“这位方门主年纪虽轻,倒是颇具领袖之才,懂得恩威并施、宽严相济,而非一味恪守教规、严刑重罚。看来,他这次是顺利通过你的考验了。”
杨逍道:“‘将者,智、信、仁、勇、严也’,缺一不可。‘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放眼明教四大门、五行旗,多的是庄铮那般勇猛无畏、治军严苛的骁将,少的是方昊阳这样才智过人、赏罚分明的儒将。”
李寻欢微微一笑:“杨左使知人善任。”
杨逍看他一眼,唇角微弯:“我这还是跟李大侠偷师来的。”
李寻欢哑然失笑:“这可万万不敢当。那方昊阳执掌天字门又不是近一个月的事,我倒想领这份功劳呢,可惜领不上。”
杨逍双眉一轩,正色道:“你是知我脾气的,若是以往,这次的事我必从上到下追究重责,别说方昊阳,程禹、周靖一、鲁定山、连同那韩力四人,一个不落,谁也别想跑。可前次天鹰教之事,我信了你的话,开始思考治理与御下的方略。是以这次我才肯给方昊阳全权处理的机会,也正好可以考察一下他的才干。”
心中悠悠一荡,折扇轻摇,垂眸浅笑:“说到底,还是杨兄深谙用人之道。明教中高手如云,想必为教中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人不在少数。你能不拘一格起用年纪轻、资历浅却才能出众的人当门主,这份魄力已是很难得了。”
“这也就是你知我,”杨逍挑眉,哼了一声,“四大护教法王、五散人、五行旗可都说我刚愎自用、独断专行。”
“我想他们慢慢会了解的。”心念一动,暗暗有了计较——他是最不喜欢解释的,日后若有机会,自己定要帮他消除这些误会。
杨逍却满不在乎地摆手:“不了解无所谓,这个世上,知己有一人足矣。”
正在这时,铁传甲从外面走进来,笑着说:“二位爷,方门主请你们过去用饭。”
杨逍一见铁传甲,忽想起一事,对李寻欢说道:“那日谈起赚钱之事,程禹言说同里镇倒是有几处商铺,位置极佳,明日打算过去看看,你一起去罢。”
李寻欢笑着摇头:“我就不去了,这做生意赚钱我可是一窍不通,也没兴趣,叫传甲跟你们去罢。”
杨逍即问:“那你一个人留下不闷么?”
李寻欢笑道:“‘天上天堂,地下苏杭’,苏州遍地是美景,怎会闷呢?”
杨逍想了想,才道:“那好吧,你不愿去就别去了,路程倒是也不近。不过你自己要小心点,出门的话可带上韩家兄弟,昨日我看了他们的身手,还是可以的。”
铁传甲在旁边听了,忍不住嘿嘿一笑。杨逍扭头问他:“你笑什么?”
铁传甲笑得十分开心:“杨爷,韩力他们身手再好,还能好过少爷么?您还至于让他们四个保护少爷出门?这么不放心啊!”
“传甲!”李寻欢轻叱一声,不想让他拿杨逍的一片好意来玩笑。
杨逍倒不生气,哈哈一笑:“说的是,我倒忘了。”
翌日,秋高气爽,云淡风轻,确是个适合游赏的好天气。等杨逍一行人走后,李寻欢换了一件紫白混色的宽袖长袍,搭配深紫色腰带、浅紫色发带,拎上酒囊,手摇折扇,独自一人出了精舍,悠然漫步太湖岸。
自从杨逍说过喜欢看他穿白衣之后,但凡两人在一处时,他只穿白色。深白,浅白,米白,绸缎,棉布,轻纱,各式各样的白衣。
脑海中浮现出那日在天鹰山后花园中的情景,秋风阵阵,漫天桂花舞,那人在他身后吟着“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却不知,是在赞花,还是赞人?想着想着,唇角不自觉向上勾起,眉梢眼底一片柔情。
正边走边想,忽见迎面急匆匆走近一人,朝他抱拳道:“请问阁下是不是‘小李飞刀’李大侠?”
立时警觉,面上却不露声色,回了一礼:“正是在下。”
那人说道:“有人让我带个口信给李大侠,请您速到城南的沧浪亭一会。”
心中一凛,问道:“对方有没有说是何人要见在下?”
那人摇摇头,就匆匆走了。
李寻欢略一思索,便返身回了精舍,向驻守的弟子要了一匹马,也不说何事,单人独骑赶奔苏州城中。
进城后、转奔城南。不多时,便遥遥望见一池碧水环抱一座小山,山上有一座方形石亭。
行至切近,翻身下马。先穿过一条长长的九曲回廊,再绕过一泓粼粼的碧波池塘,拾阶而上,一眼便看到亭中站着一个身材魁伟的白衣人,看身影似曾相识。
听到背后传来的脚步声,那人猛转身、向他抱拳拱手叫了声:“李大侠。”
李寻欢微愕:“是你!”
你道此人是哪个?正是曾被他饶过一命的明教锐金旗掌旗使——庄铮。
李寻欢心念电转,这庄铮竟能一路从临安跟来苏州,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看来真是下决心要找杨逍的麻烦了。只是不知,今日秘密约自己前来相见,又是何意?
心里这样想,面上仍笑着,还了一礼:“庄旗使久违了。”
庄铮向前一步,压低声音说道:“李大侠,今日我让锐金旗弟子乔装前去湖畔精舍附近找您传话,只因有一件紧急的事想马上告知。”
“何事?请讲。”
庄铮低声道:“眼下明教五行旗使已全部从西域赶来江南汇合,前日巨木旗使闻苍松与烈火旗使辛燃抓了峨嵋派的纪女侠,说是要以她为人质、逼杨逍立教主后再将他杀死。我们打听到你们已离了临安来到苏州,所以也跟了过来。我本应与大家共同进退,可是,我欠李大侠一条命,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约您出来将此事告知,就算是还您的人情罢。”
庄铮这番话听得李寻欢心往下沉。五行旗此举已无异于公然造反,虽然杨逍此前有过预判,但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快行动,四大门的势力还未完全建立起来,尽管本地当下有方昊阳、程禹和天字门下另几位坛主,可对方手里有纪晓芙。
纪晓芙……这个名字是他心底最无法言说、也最不愿触碰的痛。
五里坡一幕,清晰如昨。彼时的那种痛彻心扉,在这个回忆起来的刹那又如排山倒海般地重回心头。
早就想过,那人今生命定的姻缘红线不是轻易就能被斩断的。只是为何,上苍就不能再多给他一点时间,让他们可以再多一点相处的时光,让他的梦可以做得再长一点、再久一点……
这才几日,他的梦就又要被迫醒来了……
胸腔里的锐痛牵动起一阵翻涌的气息,他手扶亭柱剧烈地咳嗽起来。
——有多久不曾咳过了?果然,只要为他而伤心,就会发作……
“李大侠,你……没事吧?”庄铮看他咳得惊天动地,扎着两手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拧开酒囊猛灌了几口酒,强压下这一波的怆咳,他对庄铮说道:“没事,多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但不知现在纪姑娘人在何处?”
庄铮道:“我们知道此地有方昊阳的天字门在城外的太湖畔,所以五行旗的人现在都在城东的琼姬湖,那里有一片紫竹林。”
李寻欢点点头:“既如此,你现在就带我去罢。”
庄铮脸色一变,忙阻拦道:“李大侠,我今日特意背着他们四人偷偷出来给你报信,就是想劝你不要再淌这趟浑水了。这是我们明教的事,你是外人,没必要牵扯进来。就算你是杨逍的朋友,也不能事事都替他担待。他自己的女人自己救,他欠我们兄弟的债自己还,你替不了他。”
李寻欢苦笑道:“我并不是要替他担待,也无意参与你们明教内部争权夺势的争斗。只是眼下他不在苏州,我既知你们已绑了纪姑娘,又怎能不救?至于欠你们的债,后山石屋一战,你旗下弟子本就是我杀的,与他无关,自当由我来还。”
庄铮圆睁双目紧紧盯着李寻欢:“那铁头陀也是你杀的?”
李寻欢毫不迟疑,点头道:“是。”
庄铮不再言语,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李寻欢深吸一口气,朝庄铮略一拱手道:“无论如何,多谢你今日专程前来给我报信。为了不引起其他人的怀疑,我们还是各走各的。我现在就去琼姬湖,就此别过。”
说完他转身欲去,庄铮忽扬声叫道:“李大侠——”
止步,回首,庄铮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请直言。”
庄铮犹豫了片刻,似在内心激烈地斗争,最终还是一咬牙,说道:“我劝你还是不要去,你不知五行旗此次一共来了多少人,我们……已在紫竹林中布下了天罗地网,就为了能将杨逍一举击杀。你要去……就是白白送死!”
李寻欢闻言淡淡一笑:“谢谢你的好意提醒。只是人生在世,总会有些无论多危险却都非做不可的事。那是因为,总有一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
说完,他转身下山,再不停留。
庄铮愣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行出很远,依然可以看到那袍袖上的紫色宽边、腰间和黑发上的紫色飘带在随着步伐的节奏而摆荡。从未见过一个男子能将紫色穿出如此的味道,高贵优雅,却又带着一点冷冷的清傲与疏离,让人情不自禁地被吸引、想靠近、想探究……
一想到不久后即将在紫竹林中与他对决,庄铮忽然莫名地感到眼睛一阵酸涩,在这一刻,竟不想赶回去、不想与兄弟们站在一处、不想面对那人身陷重围的情景……
“总有一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耳畔反复回响着他临去前说过的话,忍不住喃喃自语:“李寻欢……像你这样的人,可千万别这么早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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