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生乐死,事与愿违。幽幽忘川,多少离人魄碎。
六道轮回,不辨是非。予我舟楫,普渡无妄之鬼。”
一位身着蓑衣、头戴斗笠的老翁将绳子在码头的木桩上绕紧,却不上岸,矮身在船中坐下,有节律地敲打船弦,悠然而歌。
天魔分壤,便是忘川。两岸荒原覆着黑色砂石,不生草木,不见日月光华。唯有点点魂火汇聚成的光带,映照着昏黄无波、深不见底的忘川河水。
河水不知源流。掬一捧,饮尽,便可忘忧。讽刺的是,忘川的魂火正是执念深重,难入轮回,才经年在这晦暗之地黯然徘徊,逡巡不散。
忽然,小调戛然而止,闪烁不定的魂火也随之静伏不动。老船翁的眯着眼,凝神侧耳细听。
九重天传来一阵沉闷的隆隆之声,似闷雷,似战鼓。
“这一战终究还是来了。老头子见不得杀戮,就不陪这些年轻人折腾啦。”
老船翁解开船头绳索,轻轻撑起一篙,驶离河岸。只见他划水甚是惫懒,有一下没一下,不肯用力,那破旧的木船竟然摇摇晃晃逆水而上,直向极北之地行去。
一个时辰后,天魔二界挥师忘川,陈兵百万,枪锋甲重,杀气凛凛。
一俊秀男子身着白衣金甲,手执赤霄宝剑,头戴九龙金冠,面无血色,危立云端,君威不怒而显。
他身后是天界的精兵良将,披坚执锐,蓄势待发。天界忍受魔界挑衅千年,渴战已久,只待他一声令下。彼岸的魔兵亦是厉兵秣马,但求一战。
这样剑拔弩张、注定你死我活的战场上,到处弥漫着杀伐戾气。天帝在阵前耗尽了最后一丝柔情,他沉声道:“觅儿,过来。”
那位被唤作“觅儿”的美丽仙子却不为所动。她早已做了选择,逃婚就是最好的证明。
隔着父母亲族的累累血债,身在局中,仍为情所迷,不见泰山。生死一战,在所难免。
忘川天魔大战一触即发,老船翁却溯流而上,轻舟简行,已过万里。两岸风光大不一样,黑砂黑石变成了一片冰澄雪皑,河水亦清澈起来,不时飘过几块碎冰撞上船身,使船仄歪。老船翁却不肯随船摆动,仍立得稳稳的。四周与天与雪山共一色白,他却仍是气定神闲,老神在在,仿佛并不在意迷失道路,又或者,他心中自信,在冰天雪地中亦能找到老友的埋骨之地。
行船又三刻,老船翁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岛靠了岸。岸上并没有可系绳索的地方老船翁全不在意,只将腰上装酒的葫芦又紧了紧。缆绳被随手抛在雪里,船却似下了锚一般,固定在原处,随着水波轻轻摇动。
上岸行十步,老船翁便停住,伸手在空中左右摸索一阵,似乎找到了什么看不见的机关。“嗯,是个泰卦的白虎阵,左三,右二,上十七……诶,竟然不对。”老船翁遍寻阵眼不得,插腰而立,苦笑老友顽童心性不改。
忽然,身后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他转过身来,看到一只毛色如冰雪一般的猫儿正在好奇地拨弄他扔在雪地里的缆绳。
“嘿,小家伙,不要淘气,小心把我的船放跑了。”老船翁嘴上说得要紧,却没有一点着急的样子,只缓缓走了几步,生怕惊到这只冰天雪地里的小精灵。
听到老船翁的话,小家伙停爪不动,抬头看他,看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来人没有恶意,不自觉地走近,绕着他转了两圈,认真地打量一番。老船翁亦看清了这只猫儿的模样,浑身雪白长毛,无一丝杂色,长尾如掸,高高扬起,尾尖俏皮似灵蛇摇曳,面如团绒,双瞳异色,似极北冰雪般晶莹透彻,灵气逼人。不难看出这猫儿灵智已开,却还不失顽皮本性,真真是可爱得很。
猫儿的颈上系着一根编织精细的红绳,正中坠着一颗蓝莹莹的珠子。珠子内蕴的光华似有生命一般,随着猫儿的举动变幻生辉。老船翁一眼认出,这是一颗长生珠,佩之可增福延寿,保命护身。
相传此珠产自鲲鹏。鲲鹏死后,落于碧海。剖其脊背,节节含珠。只是鲲鹏这等神物早已随洪荒而尽,世上无存。且这灵珠要寿终正寝的鲲鹏才有,故而存世不多。这般大小的长生珠已属珍宝,虽然抵御天劫不大可能,一两道天雷也有些勉强,但若说行走六界的话,不去招惹大罗金仙,基本是可以横行的。
老船翁暗叹,不知这猫儿又是老友哪里淘来的宝贝,连长生珠都当花生豆给。不过也是,这猫儿着实可爱。况且,对他那位老友来说,鸽子蛋大的长生珠也不算什么稀罕。
老船翁的老友正是这钟山的山神烛龙。人间传说烛龙为“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是司风雨、掌日月的上古大神。可在老船翁的眼中,呼风唤雨、目含日月的大神烛龙,也不过是个贪财贪睡、有洁癖、爱炫耀的老顽童罢了。
哼,不就是养了只长得漂亮、性子又好的猫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养了也是要和他玩的,一会儿就拐走。老船翁安慰自己活得长就是好。
小猫儿绕完两圈,在老船翁面前端正坐好,长尾卷曲包住脚脚,看着他轻声开口:“喵呜?”
老船翁:“喵喵,喵喵喵。”
小猫儿:???
“咳咳,带老夫去见你现在的主人吧,那个女娃娃。”
这句话小猫儿听懂了,矜持起身,走在前面带路,到了方才困住老船翁的地方,也不见有什么动作,就那么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真的能过去吗?老船翁一向了解他这位老朋友,处处不肯和其他神仙一样,绝不在洞府设结界,偏爱弄这些奇奇怪怪的机关。机关奇怪也就罢了,可他研究这些不是用来保护什么,毕竟没人活得不耐烦了要寻烛龙大神的晦气。只是大神本神喜欢鼓捣这些来捉弄人,年深日久,愈发乖僻。
他默默搜罗从前栽过的跟头,试探着眼前的空气。果不其然,那机关不仅在,还多了七个假阵眼,直直走过去,非在脑门戳出个血窟窿。
就算神仙不容易死,也不能这么玩啊,老东西!知道给猫留洞,算不到给我开门吗?老船翁在这冰天雪地里倒生出些燥气,不自觉嘟囔出声。
猫儿回头,见他未跟上,一滞,转身走回去,准确地停在机关处,将毛茸茸的大尾巴在老船翁的裤腿上左右扫了扫,留下一片的猫毛。老船夫迟疑片刻,屏住呼吸,上下试探一番,才相信这猫毛竟真是通关的法门,哭笑不得。
猫儿很斯文,低头,转身,前进,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没有让访客看见自己好笑到失态的样子。
原来这小岛并不像外面看上去那样地形狭小,乃是仙家的障眼法,过了机关阵,内里却是别有洞天的。
走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远远望见一座晶莹的冰山。灵气汇聚处,白梅疏影间,有一洞府,上书“涵元”二字,遒劲有力,正是烛龙大神为爱徒元贞亲笔所题。
老船翁在洞前站定,却不急着进去,捋着胡子,欣赏好友遗墨,心中默念:元贞,涵元,老长虫可真能糊弄人。
“不知仙长远道而来,有失迎候,望请勿怪。小神元贞见过普渡大仙。”声音清脆甜美,自洞中由远及近袅袅而来,想来它的主人应是一位可爱的小姑娘。可此时站在洞外的老神仙听来,却甚感悲凉。因为这声音听起来太过孱弱,非伤及根元不能致。
普渡大仙快走两步上前,虚扶住行礼的元贞,连忙道:“好孩子,不必拘泥这些虚礼,你且坐下慢慢说。”二人在洞前石桌石凳上坐定,普渡大仙细看这位好友的爱徒,眉目清隽灵秀,却面无血色。重伤在身,脊背仍要挺得笔直,心中暗暗纳罕。
继续说:“老夫上回见你,你还是个才一千五百岁的小娃娃,活泼精怪得很。几次拜访都不巧碰上你闭关,故几千年未见。如今怎的虚弱至此?我来时见这岛上机关俱在,没有外人来过的痕迹,你是如何受的伤,修炼逆了经脉吗?”
“诚如仙长所言,正是走火入魔。三千二百岁上渡神劫时,元贞已觉不对,只是……当时以为是渡劫不易,难免伤痛,养一养便好了。后来双亲亦追随师父魂归天地,我独自修炼,每每行气至心脉,便觉隐痛阵阵,细查却无甚不对。直至上月,天劫忽至,我竟毫无察觉。雷电滚滚而下,我拼尽全力,勉强支撑,五脏六腑俱受损伤。借助师父留下的天材地宝丹药符咒,一月下来,也只能恢复四成灵力。”
三千二百岁便渡神劫,不难想象每日该是如何苛待自己,日夜苦修的。可即便天资卓然,又得烛龙大神指点,也要晓得顺势而为。这样急于求成,如何能不埋下祸根。
元贞不愿说为何走火入魔,普渡大仙算算时间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不愿多问,道:“老夫今日前来,不止为祭奠那老长虫,更是受他所托,助你渡劫。”
“师父,是师父他老人家请您来钟山。”提起恩师,元贞眼圈一红,复又觉出不对。“仙长,元贞上月……”上个月她已经被雷劈过了。
普渡大仙轻咳一声:“你虽渡了雷劫,可有飞升吗?”
这……倒确实没有,元神毫无变化,灵力还弱了许多。元贞苍白的脸颊浮上一点惨淡的红晕。
普渡大仙似是听到她的心声,解释道:“你们生来神祇,天道直接主宰飞升的劫数。天劫几时至,虽无定数,自身该有感应,尤其是上神劫。此番毫无感应,想来是你心脉受损严重的缘故。照当前的状况来看,你飞升上神的劫数未必只有一个。”
“不只一个?如今恢复灵力尚且艰难,不必许多,再来一个天劫,我怕是就要魂飞魄散了。”元贞惊讶之余有些沮丧,不自知地微微嘟嘴。
终于流露出一个年轻小姑娘脸上该有的表情,却是如此的不合时宜。普渡大仙自认阅神仙妖魔无数,怎么也想不通这孩子脑袋里在想什么。死到临头了,不害怕、不悲伤、不哭爹喊娘。反倒,对自己有些失望?是极北太冷,把孩子冻傻了,还是自己真的老了,看不懂现在年轻人积极上进的心了。
一定是这里天冷又没人陪,好好的孩子才被逼出如此极端的思想——不优秀,宁毋死。
小猫儿一直安静蹲坐一旁,梳理自己的毛发,感受到元贞难过,悄悄地跳上主人膝头,用它毛茸茸的小脑袋轻轻地蹭着她的手。元贞苍白的脸上绽开一抹笑容,用温柔的抚摸回应小猫儿的爱意。
普渡大仙心中一动,温声问道:“这猫是你养的吗?养得真好,可有名字吗?”
元贞浅笑:“她叫踏雪,是我在霍山下捡到的。踏雪幼时艰难,所以胆子很小,总爱粘着我,我闭关时,她也要一旁瞌睡,才肯安心。”
怪道这猫儿好看,原来是灵兽朏朏。
元贞顿了顿,复又说道:“师父与双亲身赴鸿蒙后,多亏有她相伴,漫漫长日才有些生趣。”
正在说话间,晴空忽暗,白茫茫的千顷雪原上狂风骤起,乌云以排山倒海之势,裹挟万钧雷霆席卷而来,闪电在云层中越来越频繁地闪烁着,仿佛误入猎人陷阱的猛虎惊恐狂暴,亟需宣泄。
飞升上神的雷劫,再次不期而至,比起上月,猛烈程度有过之无不及。
不断变幻的雷电点亮了这片纯白无暇的大地,让少女面无表情的脸显得明暗不定。元贞沉默不语,将颤抖的踏雪紧紧拥入怀中,低下头在它温热的小脑袋上深深一吻,然后把她的踏雪郑重托付给坐在她对面的老神仙。她看得出,眼前这位仙长很爱她的踏雪。
除了踏雪,她此生已无亲故。本就时日无多,如今踏雪已有了归宿,她便再没了半分牵念。生死不过一瞬间,无甚可怖。
狰族好战。元贞双亲归顺烛龙大神数万年,戾气尽消,已无凶顽之性。她于极北的冰雪中孕育,真身亦被风霜浸染,没能继承父母赤红的战袍,但骨血里流淌的英勇无畏,是永远不会被磨灭的。可以战,可以死,绝不可能因畏惧而退缩。
在轰鸣的雷阵中,元贞凭虚而立,俯视着脚下应景怒吼的波涛,强忍心口疼痛,用意念引导气血行遍经脉,周身灵力沸腾,倒提的风雷锏上,紫电缠绕。她身无甲胄,手下无一兵一卒,却像戎马一生的老将挂帅出征,威风凛凛,气贯长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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