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元贞飞升上神,历的是个雷劫。神劫的雷只能由历劫的神自己承受,若有外力干扰,不仅干扰者会沾染因果,亦会将神劫推向另一个不可预测的深渊。
普渡大仙受好友之托,照顾其爱徒,却迟来一步。眼见天雷逼近,自己无能为力,只能再受好友的爱徒所托,照顾她即将失主的猫。千年之前他便推衍过元贞的劫数,今日种种,皆是她命中注定。
此时此刻抱着这只柔弱的小猫,逍遥的老船翁才惊觉自己如此无力。他通晓古今,洞悉世间种种,预知仅存形魄的凤凰复生,指点痴情的少女寻找希望;感应天魔大战在即,及时置身事外。如今身在局中,才再一次感受到蝼蚁般的无奈。他不忍再看雷阵中殊死搏战的元贞,回首来处,隐隐期盼着那一刻的到来。
神仙之所以能成为神仙,凭借的乃是福缘二字。二者各有玄机,缺一不可。有福无缘者,人间富贵;有缘无福者,不得真义。又需得相互转化,福缘相倚,才能夺天地造化,一路披荆斩棘,成就一位神仙。
就拿烛龙大神来说,他原身乃是上古时一条人面赤蛇,秉先天福气,生而神灵却不自知。承伏羲神王开蒙灵智,入道修行,才得成正果。生而神灵,便是他的福,能开蒙入道,便是他的缘。如此天时地利的福缘入命,使他做了大神仙。
更难得的是,他感念伏羲神王点化之恩,为之守护极北之地几十万年,积福甚厚。三千年前,烛龙大神自知时日无多,忧心自己身死道消,会动摇极北气运,催化天地间渐成气候的杀劫,故发下宏愿,化一身功德,护佑天地三千年的安泰。
如此磅礴又厚重的格局让六界沐其恩泽,许多年后他的事迹为众生知晓,他能成为令后世敬仰的神仙楷模,也不足为奇。
只是后人却不会知道,这位神仙中的楷模亦是位仁慈的师父。
烛龙大神应劫前,曾与老友普渡大仙说起身后之事,有三件是他难以放下的。
第一件,言他此生践诺,死而无憾。只是他这一去,极北之地必有动荡。他不忍见;
第二件,言太微那小子怙恶不悛,天地间杀机隐现,却未成劫。死个把天帝不要紧,杀劫临世,恐要荼毒苍生。虽然尚有变数,但慈悲众生者,不独众生。大神不忍众生受苦,亦不愿将世间恶果交予一人吞下;
第三件,便是他几十万年来唯一的徒弟元贞。烛龙大神算出这女娃娃千年后将有一劫数,波澜迭起,九死一生,恐与天地杀劫有关。
想来想去,难得周全如意之法,故决定长痛不如短痛,将三千年的动荡不安,并于一夕,再请挚交好友普渡大仙于三千年期满后,出手帮他的小徒弟渡劫。如此安排,可为天地与爱徒多争取一丝胜算。
如今三千年倏忽而至,烛龙大神如愿守护六界三千年的太平,天地杀劫机缘俱足,他爱徒命中劫数亦如他所料,波折不断。
此刻他的爱徒正在与天雷缠斗,灵力殆尽,气力渐竭,却越战越勇,大有残烛更明之意。
普渡大仙仍死死盯着忘川的方向,愈发焦躁,一个不防备,被怀中的阿朏挣脱出来,向雷阵中的主人扑去。
大仙追赶不及,眼见着前一刻还在他怀中浑身发抖的小猫儿,飞身为元贞挡下了身后一道躲闪不及的天雷。
就在这一息间,地动天惊,一股刚猛霸道的力量自忘川奔涌而来,瞬时蛮横地冲破天劫,驱散电闪雷鸣的黑云,将元贞和阿朏击出雷阵,一人一猫猝不及防亦无力反抗,在皑皑雪地昏死过去,猩红的热血在纯洁的雪色间显得更加鲜艳刺眼。
普渡大仙早有防备,虽然周身堆砌的护身法阵被尽数破坏,好在老骨头没事,只是摔了个屁股蹲。老神仙站起来,拍拍身上粘的雪,心中一颗大石头落地,真是无比快活。那兄弟俩终于动手了,再不来,老头子的眼眶都要快瞪出血来了。似是回应老神仙的话,忘川传来一段悲伤至极的龙啸凤唳,在天空中回荡,久久不息。即便闻者不知缘由,亦会驻足拭泪。
“这都是跑不了的,该经历的都得受着。可怜水灵灵的小葡萄就被榨成汁儿了。可是不经历这一遭,这场冤孽没有完呐。甜的日子在后头,别急都别急。”如释重负的老船夫念念有词,仿佛在隔空安慰忘川心如死灰的孩子们,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不要难过。他疾步去查看元贞和小猫儿的情况。
长生珠碎了,好事,说明神物护主挡灾了。小猫儿脑袋、尾巴、手手脚脚都全,好事,说明灵兽有德,天不忍害。元贞,冰肌玉骨犹在,只是苍白得近乎透明。伤上加伤还能维持人形,已是修道有成功德不浅。
“年轻人可真拼命呐。明知打不过,躲两下也是好的呀,到了我这般年纪,你们就懂了,世上没什么比没病没灾地活着更重要。”老船夫心一松,越发唠叨起来,好在他的听众已无力反驳,只能受着。
老船翁意欲如凡间医者一般,对他的病人们望闻问切。可他的病人不配合,一味昏睡,他只好勉为其难由望而切,将右手三指置于元贞和小猫儿额间探其灵识。元贞的灵识已虚弱得如初生婴儿,小小一只,蜷缩在意海丹田,即便醒来,业已无力驱使这身体。
“噫,果然九死一生。天地杀劫撞破上神天劫,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老家伙算得真毒。这孩子的命算是保住了。”
老船翁又伸手去探小猫儿的灵识,空无一物,魂魄已在雷阵中散尽了。原来这长生珠,不仅护主,更通主人心智,本能庇佑阿朏时,亦分出大半神力为元贞挡灾。此刻灵珠光华不再,如阿朏所愿守住了元贞的一线生机。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众生本具自足,生来平等,熙熙攘攘你来我往间,各自修缘积福。功成之日,当知明法者自渡,真实不虚。
自盘古大神开天辟地,极北冰雪便在这里了,风霜万年不息,即便老神仙修为精深,料峭的寒风吹在身上也是会冷的。
一个个情深义重,伤心的只有老夫自己。
老船翁摇摇头,似乎要甩掉所有的不愉快。他伸出左手掐指一算,便知前因后果。原来这猫儿幼年多舛,屡承元贞救命之恩,兼受千年教养之义。此番以身相代,是还恩,亦出自真心。
“既然天意如此,老夫代劳了。”
说完,老船翁原地盘腿而坐,双目紧闭,掐指捻诀,口中不知所念何咒。只见元贞和阿朏身上的伤口迅速愈合,连血污都不见了,复又一身洁白。
老船翁似有所感,并不睁眼,却及时变幻手诀。这场法事看上去很是艰难,他足足念咒一个时辰,期间手诀变幻如飞,元贞的灵识才将将有了些反应。
又三个时辰过去,老船翁突然睁眼,念道:“此时不醒,更待何时。”
元贞应声欲动,却不能如愿。只听耳边传来普渡大仙的声音,分外清晰。
“好孩子,你劫数未尽。如今虽是暂时之法,却可保你百年无忧。极地苦寒,不利休养。不如随我去忘川吧,代你的小友看看这大千世界。”
“身无挂碍,但凭仙长做主。只有一事,想劳烦仙长成全。”
“你说,我自然成全。”
“多谢仙长。元贞想劳烦仙长送我的肉身回涵元洞。涵元洞是师父当年亲自为我择定的修行福地,内有灵宝法阵,或可助我肉身复原。”
“好说。”
普渡大仙将元贞肉身送去洞中,又回身来接安养在小猫儿身上的元贞灵识。见元贞出神地凝望着这片养育自己的净土,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在看到他回来时假寐。他也不拆穿,自顾自说道:“喏,你颈下的长生珠碎了,光秃秃的不好看,我与你再穿个金铃罢。带上它,日后在忘川,走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抱着猫,直直向他的破船走去,老神仙心重细数今日种种,感慨无边,忘川之畔生灵涂炭,又多了伤心之人,眼前这小姑娘心高气傲,没了神身,又痛失挚友……慢着,我也痛失挚友了。
想到这里,普渡大仙脚步一滞。虽然成仙多年,自己早就看淡了生死,没那么痛吧,可自烛龙去后,为守护其遗志,还未能给他敬一杯酒。此行亦是为祭奠好友而来,被天雷、劫数一通折腾,竟浑忘了。
元贞善解人意,对老神仙轻声道:“仙长现下要去祭奠家师吗,元贞可以给您指路。”
普渡大仙回过神来,看看不远处的船,一下子想起上岸时被机关捉弄的狼狈景象。赌气加快了脚步,道:“谁要去看那个老东西,死了几千年了还折腾人。坟头又跑不了,改天再说。咱们走咱们的。”
元贞本就聪慧,这会儿已渐渐适应了新的身体。见老神仙走到这里,无名怒火来得突然,转念一想,便理清了其中关窍,立即缩了缩颈子,乖巧地窝在老神仙臂弯,噤声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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