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戮知是威远大将军关长青的亲侄子,关戮知十五岁瞒了家里人私自入了军营,关家人三次派人接其回家都被强硬拒绝。非但如此,未曾依仗叔叔在军中的权势,从大头兵做起,吃住言行从不攀拿世家架子,与军营各人打做一团。五年时间里表现极为出色,渐渐能独挡一面,能做些小战的主指挥,偶尔关长青也会许他做副将历练历练。
变故也是出在关戮知二十岁这一年,关长青率五千骑兵受令押送附属国贡品行至厉州时遭遇敌军三万人夹击,当时据关长青大本营澜安较远,支援不到,形势危急。
消息即刻传到宫里请求从最近的州郡厉州里派兵增援,皇帝却又修书到那厉州,问是否有闲兵能以支援。然而军情岂可耽搁,这书信一来一往间,关长青在谷内苦撑十日而援军未至,几千人皆被西庸将领耶南吉杀死,无一幸免。
朝堂对关长青态度暧昧,百姓却不如此。关长青今年三十有七,待人与打仗那都是没得说,以“仁义”治军也是关家多年传统。打仗,是为百姓守卫了一方安宁,收复的大大小小的城池有九座;待人,无论是副将还是小兵,都看做自己的兄弟,从不会说把哪个队伍的生命当做诱饵当做换取功名的筹码,出事以后对家人的抚恤与照顾从不曾少过。
皇室这件事做的,让百姓们看不过去。当时就有几个大胆的去街上游说了一波人说要严惩不愿出兵的官员,闹的沸沸扬扬。后面皇帝下旨武力镇压也不顶用,直到罢免了几个官员并弃市才算是平息风波。这次关戮知出事,皇帝还没想好怎么做呢,风言风语都传到宫里了,说晏如将军此次出事一定又是皇室的阴谋。皇帝又气又急,摄政王刚刚遇刺身亡,朝堂已经一堆烂事了,若是不想法补救,后果不堪设想。皇帝于是立即下诏派人接关戮知回京,千万保重将军身体,待回京后,一定不惜灵丹妙药,尽全力医治。
可若想改善天下对皇室与关家的看法,这还不够。有人提议,再下一剂猛药——为二十五岁尚未娶亲的关戮知御赐姻亲并允许关戮知留京一年完婚。
关戮知生死不定,皇室却欲赐婚冲喜,确实是皇家恩宠。
可为这人选,皇室伤破了脑袋。
身份低了,显得不够诚心;身份高了,对关家又是如虎添翼,更何况大将军生死不明,也不是人人都愿意送女儿嫁过去守寡。
烦了好几日的皇帝,与皇后闲聊的时候,偶然注意到了焦家。
焦家是开国四大家之一,尊贵无比。可是焦家门衰祚薄,到如今这一枝嫡系只有焦瑕与焦瑜两人,且焦家并无武将,皆为文官。此时看仍是大世家,却势头显弱。
一个月前焦家就在为焦家嫡女儿焦瑜的及笄宴做准备,还有两日便到了。
皇后了解皇帝心意,下了懿旨,两日后在宫里为焦家女儿办及笄宴,邀请大臣们各家女眷前来参加,已经是当作宫宴的规格了。未免夜长梦多,打算在宴会上就下旨宣布两人即日成婚。
那两日宫中各人忙的脚不沾地,巧娘们赶制将作为嫁妆之一御赐焦家的嫁衣,而宫人们得在两日内把宴会场所精心布置出来。
这无疑是个重磅消息。
焦大人在主位上坐了一会儿,背手起身走了几步,驻步侧厅,好像突然对上方悬挂的翠竹画感了兴趣;焦夫人一直在数着佛珠,一下一下,速度很快;兄妹两坐在下方是低着头面面相觑。
焦瑕小心说道:“晏如将军文武双全,又是仪表堂堂,前途不可限量;至今二十五也不曾有什么风流的名声,妹妹嫁过去应该也没有什么糟心事。”焦夫人冷哼一声:“你到底是年纪小。关戮知是什么人咱们暂且不议,关家敏感的身份也可以搁置,可若是关戮知挺不过去呢?你妹妹下半辈子怎么办!”一直没敢插嘴的焦瑜闻言小脸立刻白了。
“晏如将军不能死。别说五年前威远将军为国捐躯,现在的大梁更是离不开晏如将军,皇上一定会把将军医治好的。而且,从中毒到入京已经好几天了,若是挺不过去,早就”一旁站着的焦大人终于转过头来,叹了口气后说:“小瑕说的对,关戮知不能死。”
焦夫人戾气消了一些,终是忍不住哽咽出声:“老爷我们真的能赌这一把吗?小瑕身体不好,若是瑜儿再”
关老爷又沉默了。
一旁焦夫人的贴身大丫鬟余妈大着胆子插了话,哎呦道“要不说少爷小姐两人感情好呢,长的如此相像,心里想的必也是往一处去的,大少爷肯定不愿意小姐受苦的……”
焦夫人手里的佛珠一停,两眼不停在兄妹两脸上梭巡,真的太像了。焦夫人有一个隐隐的想法,越想越觉得心惊,越抑制越觉得可行,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
焦夫人心头焦急,知道再与焦瑕两人商量也是浪费时间,便叫他们回去好好休息,总会有解决的办法。接着焦夫人与焦老爷回到书房,屏退了所有下人。焦夫人往日里的规矩与仪态早就抛之脑后,她一把抓住焦老爷的袖子,声音发颤:“怎么办啊老爷?”焦老爷也是强忍住烦躁,拉回自己的袖子说:“关家确实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圣旨已下,我们只能接着实在不行就让瑜儿过去吧,小瑕说的也不无道理,晏如不能死。“焦夫人猛地一抬手,“咣”的一声,架子上的一只青花瓷瓶随之摔在了地上,焦老爷看着一地的碎片皱起了眉头,就好像东西掉了结果就必定是摔坏一样,他完全知道他夫人开口想说的下一句话是什么。
“你忘了?你忘了!小瑕活不过二十岁!焦瑜是咱们焦家唯一的指望我们赌不起我们赌不起啊!“焦夫人忍不住啜泣:“为什么啊,老天爷对小瑕已经够残忍了,现在连瑜儿也要我们焦家是作了什么孽啊!”
焦老爷扶额,只觉天旋地转,这个事实他夫妇俩接受了十多年,却还是每一想起来就难以接受。焦家嫡出就三支,大房就是焦老爷这一支,其余两房都是女儿。好不容易生了焦瑕这一嫡长孙,结果一岁时有一云游道士不请自来,对焦家老爷夫人说此子活不过20岁。二人自是不信,当即要乱棍把这人打出门去,结果这人哇哇乱叫起来,说焦家血脉必断,已是日薄西山。
每到月圆之夜,焦瑕身上便会莫名其妙青青紫紫。小时症状还轻,十岁以后情况便愈来愈重,全身没一处不疼,如万蚁噬心,且呕血不止。但是平日里的焦瑕与正常人并无差别。焦夫人找了不少大夫来给焦瑕看病,都说他的脉向异于常人,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各种偏方和丹药砸在焦瑕身上却未见丝毫起色。焦家自是封锁了消息,连兄妹两也没透露过,只说焦瑕是娘胎里便身体不好。
十五年来焦夫人没再怀孕,焦老爷抬了不少姨娘进府,生下的也多半是女儿。且不知怎的,庶女们长相一般,庶子们能力一般,总之都上不得台面。与此相对应的,焦瑜出落得水灵美丽。焦瑕身体不好没与各家子弟一起上学,焦夫人便有意让焦瑜与焦瑕一起学习。君子六艺、四书五经、诸子百家、诗词歌赋是一样没落下,焦老爷与先生提问起来皆是对答如流。本以为焦瑜会有小女儿般的狭隘视角,但论起局势与朝堂来却不输男子。焦瑕带来的遗憾确实是在焦瑜身上得到了弥补。虽说女子难入朝堂,但焦瑜若是能嫁给皇子,定会给丈夫带来助力。焦瑜凭借如此才情,定能入主中宫。焦家的半生荣宠,几乎可以说全系于焦瑜一人。此时与关戮知结亲,确实是下策。关戮知受伤来的蹊跷,不论是否中毒,关戮知的命都被多方注意,没有人能一定打包票关戮知能活。焦瑜赌不起,焦家赌不起。
焦夫人自知天方夜谭,却已火烧眉毛,悬崖峭壁边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剑走偏锋。
“老爷,我有一个法子小瑕身体原因发育得慢,十五岁了仍旧十分瘦弱,而且他们兄妹俩差了一岁也还是那么相像,不是常年随侍身边的下人都分不出来”焦老爷却是听不下去了,立刻大声打断她:“夫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可是欺君之罪!你真以为大家都是傻子不成?!疯了疯了,你真是疯了!”焦夫人一把逮住焦老爷,紧紧攥着焦老爷的手臂:“你有更好的法子吗?你听我说完让小瑕替瑜儿先过去,现在将军府乱成一团,谁会管新嫁娘的死活?小瑕在那里探探风声,若大将军没事,不日就能痊愈,那便皆大欢喜,偷偷把瑜儿换回去就行了。”
焦老爷深吸一口气:“那要是大将军没醒呢?”焦夫人嗓音一哑:“没醒就是小瑕不愿看到亲妹妹守寡,自作主张偷偷代替瑜儿过去的”焦老爷真想两眼一闭昏过去,却又十分清醒。“老爷,虽然听起来荒唐,但是不论怎么样瑜儿的名声是保住了,以后也还能再找好夫家小瑕一个男孩子没事的。只要从长计议,打点好所有事情,没人能发现的。”
焦瑕一夜未眠。大将军的事情闹得那么大,他心里惴惴不安。胜败乃兵家常事,但大将军此次受伤来的蹊跷;更莫名其妙的事情是妹妹的婚事。焦瑜今日才刚满十五,皇室就这么火急火燎地给妹妹定下了姻亲。焦瑕知道这几年父母在一直给他兄妹俩物色结婚人选,但绝对不是此时,绝对不是晏如大将军关戮知。
焦瑕自知体弱,能理解父母对妹妹的高期望。前几天因为临近月圆,焦瑕一直在流鼻血,一写字就头晕,先生便放他回去休息。但是焦瑜从来没有这种好福利,平日里看好了不许轻易生病,就算生病了也是要在房里把当天功课完成才可以睡觉。
焦瑕在脑海里将焦瑜的样子从襁褓里的小糯米团子到扎着两个圆髻的小女孩到如今长大抽条的青涩少女模样一一过了个遍。起初知道自己有个妹妹的时候,小小的焦瑕是很开心的。刚学会说话的焦瑕迫不及待地叫着“妹妹”和“小瑜”,结结巴巴地对焦夫人说:“我喜欢妹妹”兄妹二人年龄本就相差不大,十多年来可以说是相伴着长大,感情自然深厚。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些东西压在焦瑕心里早就发生了变化。
想到中午喝下的药,连蜜饯都压不住的苦,焦瑕胃里突然一阵翻涌,他坐起来捂住了自己的嘴。痉挛和干呕过去后,焦瑕满头大汗。
门外突然传来婢女焦急的声音:“大少爷睡了吗?快起来快起来,夫人有事唤您过去呢!”焦瑕看了一眼窗外,确定此时仍在深夜,距离天擦亮也还有约莫两个时辰,发生什么了?
焦瑕脚步有些虚浮,甩了甩头也觉头昏脑胀。知道这是自己发病的前兆。来到母亲住的江月阁时,灯火通明更是让焦瑕觉得晃眼。焦瑕知道母亲应该是要商量小瑜的婚事,但不理解为什么会是这个时候。进去后却只看见母亲一个人跪在菩萨小像前嘴里念念有词。
焦瑕停在门口,有种转身离开的冲动。
“小瑕,你来了。”焦夫人没回头便知道焦瑕来了,大概出于母子天生的血脉相连。焦瑕也掀起下摆跪到了焦夫人旁边。“是。母亲。不知母亲这么晚了还未休息,着急唤儿子过来是发生什么事了?妹妹的婚事确实为难,但也还请母亲千万保重身体。”
焦夫人不再拜佛了,她站起身走到焦瑕身前拉他起来,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庞,勉强一笑:“小瑕,宫里有人递消息来了,圣旨已经拟好了。明日就昭告天下瑜儿的婚事——翌日成婚。婚礼一月后补办,必须先把瑜儿接去关家。“
焦瑕的身子僵在半空,这么直白的话焦瑕在脑海里重复了好几遍才真正听进去。他难以置信道:“怎么可能那么匆忙?就算是寻常人家的婚礼,流程也是要走的,没有个十天半个月怎么可能嫁过去?”焦夫人闭上了眼睛,像是一瞬间老了十岁:“皇上说大将军已经昏迷十天了。我们家可以等,皇帝也可以等,甚至关戮知本人也能等,但是天下人等不了了。奏折已经堆满了案台,皇室再不对晏如将军作出补偿,用这喜事冲冲近日的种种霉运,皇室的脊梁骨都要被戳断了。”
焦瑕神色一凝,问:“母亲是不是有办法了?”焦夫人眼眶一红:“我哪儿有办法老爷也没办法,愁了一晚上了。瑜儿这么嫁过去,大将军熬不过去怎么办啊瑜儿后半辈子怎么办啊?咱们家只有这么一个嫡女,庶女们长得一般,也不能用庶女糊弄,小瑕怎么办啊?”
焦瑕随着焦夫人的思绪一起思考妹妹的去向,却突然回过神来。
“只有这一个嫡女?”是焦瑕想多了吗?他母亲的眼神怎么这么奇怪?
接着焦夫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泪俱下:“小瑕,你救救你妹妹吧,你救救你妹妹,求你了,娘求你,瑜儿不能就这样嫁过去,不然她一辈子就毁了”
焦瑕连忙拉起焦夫人,他头痛欲裂,完全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你替你妹妹先嫁过去,你与瑜儿长的那么像,体型也相似”焦瑕莫名其妙抓到了一团乱麻中的线头,他瞪大了眼睛:“母亲你在说什么?!这怎么可能?我是男子啊?被发现了怎么办?不是,母亲你怎么会想出这种方法?”如果不是焦瑕历来冷静,早问焦夫人是不是疯了。
焦夫人的眼泪滴落在焦瑕为了拉她起来而紧攥的手背上,随之而来的话语比之滚烫一百倍:“小瑕你活不过弱冠娘也不知道为什么,你的身体你也知道,每况愈下”
二十岁?焦瑕知道自己身体差,却没想到才二十岁?!焦瑕再站不住,松开了焦夫人重重跌倒在地,墙梁和焦夫人的脸在眼前摇晃,他不想再听下去了。
“焦家只有焦瑜一个嫡女。焦家不能失去她。小瑕,小瑕!“
焦瑕觉得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滑腻腻的很恶心。焦夫人一脸的惊恐也在焦瑕的意识里渐渐模糊,他看见焦夫人俯下身抱住自己,却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焦瑕觉得很难受,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发病,焦夫人都会抱着他安慰他,费尽心思转移他的注意力。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再发病就是自己一个人熬了。
天亮后焦瑕就醒了。迷迷糊糊间就听见外面一片吵闹。
“我不愿意!为什么父亲母亲,甚至哥哥,都没有人问问我是否愿意?!既是赐给女儿的婚事,是福是祸,都该由我自己一人承担,而不是让哥哥拿命去赌!”
焦瑕一听便知是妹妹焦瑜。焦家没给他反应的时间,也没有人给焦家反应的时间。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
“你懂什么?!”焦夫人眼下一圈乌青,头发也松松垮垮。说句呵斥的话也十分费力。
“我不与你吵,我也吵不动了。如今只是告诉你我们已经决定好了,你不答应也得答应!”
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传来,有茶杯摔碎的声音、人撞在桌子椅子上的声音、各种摩擦声呜咽声焦瑕喜静,但一切停下来的时候,焦瑕多么希望那吵闹能持续久一点。
再睁眼,焦夫人已经坐在了床头看着他,用手帕无声地擦着眼泪。
焦瑕扭过头闷声道:“一切就按母亲安排,儿子必定一切照做。若是没有别的事,儿子想休息了。“
焦夫人伸手拉住了焦瑕的手,哑声道:“小瑕,你别怪娘。娘也没办法你知道的,瑜儿是整个焦家的未来。小瑕”
焦瑕低头看到焦夫人的拉住他的手,然后用力扯开了:“我知道的,母亲。”
焦夫人脸色更难看了。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却最终只是起身离去。
焦瑕想,如果这个时候焦夫人又折回身来哭一通,他也会推开。
可惜焦夫人走出好远了,焦瑕看着门连轻轻的晃动也没了。
焦瑜不知道被送去了哪里,别说捣乱了,连消息都收不到。
那荒诞的雪也早就化了,整个大梁又是一派春和景明之象。
从那夜与母亲说开了一切之后焦瑕一整个人都是恍惚着过来的。
而华美的大红色嫁衣送进房里的时候,两天里消逝掉的情感又叫嚣起来,不停在撕扯他的皮肉。
焦家,要用焦瑕,换焦瑜一个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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