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语去法科中心报到。
楼下看到物证科同事正在帮司机卸货,小心翼翼捧出几只低温保存的证物箱,在入口处做登记,原来是西部某县城地区法医委托鉴定的材料。
法科中心虽然刚成立一年有余,但因为前期规划合理,如今流程上了正轨,顺利运转中,经过几次线上及线下宣传学习,得到了基层组织的广泛信任,且逐步重视证据链的保存、转运及经手记录,以免造成破案及法庭程序的障碍。
“方医生来啦?”同事见了她,笑吟吟的说。
打过招呼,解语上到二楼,邵晖今天局里有事来不了,作为警方代表的是年轻女警毛家丽,又一个解语的粉丝。
毛毛正在跟一个穿背心加格子衬衫的眼镜男说话,像是请教什么专业问题,歪着头笑眯眯的,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借故聊天。
眼镜男是海归博士伊文,当初由解语招募,负责科学鉴定实验室的运作,对解语很是崇拜。
“方医生。”眼镜男看到她,一下子惊喜的站起来。
“我正跟博士说起你呢,”毛毛也扑上来,“方美人,想死我了。”
她曾经认真解释过,因为解语的谐音是“婕妤”,放在古代就是贵妃,她完全受得起,解语抗议无用,只能由她去。
毛毛天生热情,自来熟,在她身上呼噜好一阵才放开。
“博士,一切都好吧?”解语也不知从哪天起,跟着毛毛这么叫伊文。
“仪器设备都运转良好,鉴定流程也在保证准确的前提下,尽可能缩短周期。”博士推了推眼镜,虽然有着理工男的生性内向,但专业这块还是很有底气。
“今天有什么新case吗?”
另一位法医曾旭,人称曾哥的就说,“独居老人死在家中,有循环系统病史,现场初步判断是心梗急性发作、供血不足导致的心源性猝死,家属有点文化,希望我们这边能够确认,解剖排在上午十点。”
解语点点头,相信他能完成这例尸检。
毛毛忍不住感叹,“那位老人丧偶几年,儿女都在国外定居,本来接他出国享福,但他吃不惯西餐,坚持留在国内,和邻居来往也不多,这次还是居委会上门发慰问品,发现老人尸体报的警——唉,所以说子女太优秀了也不好,飞的太高太远,没法就近照顾。”
解语叹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毛毛感慨良多,“所以我有时候想,那些家长干嘛花大力气送小孩又是学英语又是学奥数的,还不如快乐教育,争取多陪陪孩子呢,也不一定非要逼着他们读外地名校或送出国,就在本地念大学找份工作好了,将来子女结婚,最好跟父母住同个小区,走过去差不多一碗汤从刚出锅到能入口的距离最好。”
旁边一个已婚已育的同事就笑,“毛毛还年轻,不懂当妈的心态,谁不想给孩子最好的资源呢?而且小孩是独立的,家长既不能非要他做什么,也不能非要他不做什么——像你说的,想要孩子留在身边,那万一他长大了,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呢?难道还能拿绳子绑住他不许走吗?”
毛毛吐了吐舌头,“这个时候就体现出我这种大众智商的好处了,得跟我爸妈邀功去,哼,从小就念叨我不如别人家孩子优秀,现在知道,能随时看到的女儿才是贴心小棉袄了吧。”
“看你说的,好像学霸就一定都会远走高飞了似的,方医生也是学霸啊,她也出国学习了啊,现在还不是回来建设祖国回报母校了,还有博士——”
忽然有人说,“毛毛你这么担心,以后可千万不能找学霸,不然将来生了孩子肯定纠结,是让他当学霸好呢,还是不当学霸好呢。”
毛毛也笑,无意中看到整个人处于状况外的博士,忽然红了脸。
解语就劝,“你们别吓到她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方医生这过来人口气,还以为你看破红尘了呢,”有同事八卦的问,“对了,你跟邵警官进展如何?啥时候请我们吃喜糖啊?”
解语一愣,“怎么忽然说到我。”
“别掩饰了,邵警官恨不得昭告天下你是他的人,哪里藏得住?”同事的八卦样子跟卓越班那些小女生并无二致,“难道邵警官只是馋你身子,玩玩就算,不想负责?那可不行,我们方方江城一朵花,哪能这么便宜他?”
毛毛说,“晖哥才不是那种人,如果他是,我第一个不饶他,肯定去跟邵伯伯告状——”
解语头皮一跳,什么时候,她和邵晖的事成为大家关心的公众话题了,“……我现在只想好好工作。”
“也对哦,法科中心刚成立,方医生你是台柱,可不能这么早就结婚生娃,撂挑子不干。”
博士也忍不住加入群聊,“是,我也觉得方医生完全不用着急,你们不要催她。”
几个女同事八卦的笑了。
博士是常春藤高材生,甚至能在麻省理工犯罪实验室立足,想要在名校谋个终身教职也不难,居然愿意留在江城法科中心,除了同胞情、故土爱,多少也是受了亲自招募他的解语影响。
解语心想,大家也是太闲了,什么时候来点真正的工作让大家忙碌起来才好,也不用拿她的感情生活说笑。
——稍晚接到的消息,让她万分后悔曾经出现过这个念头。
案发现场离江城医学院及法科中心不远,就在大学城西区一处居民楼。
是个比较简陋的小区,没有特别的门禁设施,小区内道路很窄,几辆警车只能停在外面,一堆人年轻人聚在小区楼下,也不像是互相认识的样子,没有那种多年浸淫的社区邻里文化氛围。
邵晖等在小区门口,看到解语和鉴定小组,就走过来。
当然,这么近的案子,即使不那么恶性,从地理区域来说,划分给他们也是合理。
邵晖的表情显然不轻松,“确定是你来,不是曾医生?”
解语有些不解,“这是我本职工作,为什么我不能来?”
邵晖举手投降,“没问题,只是我看过现场,担心……冲击有点大。”
解语停下来,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挽到耳后,“我还以为你对我已经足够了解。我的工作,不只是在教室里对学生讲课。”
“好吧。”邵晖不再劝阻,带她往事发地点走。
解语忍不住补充,“我真的不是什么需要捂着眼睛从指缝里偷看血腥恐怖片的小女生。”
当初法科中心刚成立,身为片区法医的曾哥就质疑过解语的能力,以为她是个学院派乖乖女,读书考试厉害,去国外镀过金简历也好看,但要说到去深山老林、荒郊野外辨认无主腐尸这类活儿,多半不如他这样的社会实践派男法医。
当时,解语就不曾顾及所谓的新同事良好关系,坦然介绍自己的学习及工作经历,并不是他想象中那样置身象牙塔,让后者无言以对;后来她纠正了曾旭尸检中的种种错漏,更是发挥自己学院派的长处,从小小异常作为突破口,见微知著、抽丝剥茧,和邵晖联手合作,成功找出隐蔽性极强的真凶,得到了各位同事包括曾哥本人的专业认可。
邵晖无奈,“我只是给你打预防针。”
“在电话里你已经提供了基本信息,谢谢,我也做好准备了。”
转角处突然蹿出一只雪纳瑞,冲着他们叫唤。
邵晖本能的护住解语,侧身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提着空绳套,便说,“城市养狗有要求,请务必遵守。”中年男人看到警车,猜出他们身份,连忙将小狗牵走了。
事发楼层拉了封锁条,几个邻居正在接受调查。
“……我们也是租户,早出晚归,跟304没怎么聊过,也就出门或倒垃圾偶尔碰到吧,小姑娘文文静静的,听说在附近读大学,唉,真是造孽——”
走上三楼,最靠里的一间是案发现场,里里外外都有警察,见了他们就招呼“邵队”。
邵晖点点头,介绍道,“方法医,还有取证小组。”
警察让他们进去。
解语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强烈的血腥气。
房间不大,一室一厅,与其说厅,不如说只是个略长的过道,小小空间内,相机快门的声音响个不停。
解语还在辨认方向,忽然一个年轻警员跑出来,差点撞上她。只见他快步冲到过道一侧,撑住洗手池干呕。
估计是入职不久的新人,受了太大刺激,他刚才看到的很可能成为噩梦素材。
解语有些不忍,但还是冲那人说,“别忘了留下你的dna记录,以及呕吐物可能污染的区域。”
——虽然说为了保护现场,最好是不要呕吐。
那人一边干呕,一边还努力“嗯嗯”的答应。
不近人情?也许;但为了科学查案,必须。
即使不是每件案子都能遇上如高铭晟那样的顶尖律师,也要严于律己,尽最大可能确保证据链的真实合法,以免前功尽弃。
解语走向血腥味的来源,也就是卧室,或说起居室。
房间不到二十平米,杂物不少,但都无暇顾及,因为一旦进入这个房间,视线只会立刻被床上那具触目惊心的人体占据。
——应该说,是已经不复完整的部分人体。
邵晖回头看一眼她的脸。
“我没事。”解语镇定的说,但多少能理解刚刚那名警员受到的刺激,以及邵晖不只一次的提醒。
房间西北角血迹斑驳的床上,那具尸体失去了脖子以上的部分,余下的身体躯干上也有大块狰狞伤口。
尽管屋里亮着灯,相机啪啪的闪个不停,警务人员和鉴证小组充斥每个角落,但解语还是感到一股森然的冷意。
即使她受过专业的学习,熟悉现场工作的每一个术语,但目睹这具可以说是残破的尸体,脑子里第一个念头,他们要找的凶手,与其说是凶手,倒不如说是……凶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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