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一前一后进了包间,没看见唐知荷,因此多出两个空位——一个在童清渠左手边,另一个在汪旭旁边。
黄妤只思考了两秒,跟在童清渠身后在他旁边落座。
童清渠自从黄妤那句“被看穿”后就再没说过话,黄妤坐下来才发现他右手手腕侧边压在桌上,没有膏药贴也没有弹力绷带。
上面伤口细小,并不吓人,但数量多,看得黄妤心里微微一跳。她总觉得童清渠那只手的状态不对,这种说不清的忧虑在汪旭站起来敬酒时达到了顶峰。
酒桌上气氛停滞了一下。
不开口倒算了,没什么说的汪旭还能安慰自己人家一个搞艺术的和他一个头秃主管能有什么共同话题,真要谈起来自己还接不上话。
只是童清渠态度本就模糊,他手托着酒杯升起难得的尴尬来。
we给的面子对一个差不多销声匿迹的画家来说足够重视,他纵使清楚童清渠背景不简单被再三忽视也难免不满,皮笑肉不笑地要说什么,黄妤已经相当自然地站起来跟他碰了碰杯。
这杯酒挡得诡异,不免有同事窃窃私语。
汪旭身边衣着正式的中年男人皱了皱眉。
小季眼睛一亮,偷偷低头在小群里发消息:「挡酒!什么关系能挡酒!小妤姐疯了!怪不得一直等人,原来他俩是能挡酒的关系」
隔壁小尼有理有据:「不给出合理解释秃头汪脸会绿的。」
c总:「讲道理,要是挡酒能跟zachary蹭上什么关系十杯酒不是问题……」
小季:zachary?
c总趁着桌上没人注意甩到群里一条链接,是维基百科:「百度词条上没有童清渠,不过关联搜索有个英文名,我在维基百科上搜到zachary中文名童清渠,毕业于巴黎美术学院。他同时是国内非物质文化遗产木雕工艺传承人,毕业后作品参展获奖无数」
c总:「他外公是个民间工艺者,这是自谦的说法,准确来说是担任过蓝川大学美院院长的民间工艺者」
……
群内寂静,小季把手机潦草塞进兜里,抓紧时间目光炯炯地偷看。
看到就是赚到。
汪旭强压不满冲黄妤道:“你站起来干什么?”他有一边坐着we分部总管张重洗,是他的上司,局面进退两难不免有些急躁。
张重洗又皱了皱眉。
话说得不客气,黄妤没什么表情,唇角平直。
人是她请带来的,采访也是她求着人同意的,她抵了抵后槽牙想we人事部门选人标准太次,台阶扔出去都不接。
汪旭是没长脑子还是坐久了办公室自以为所有的甲方都会在意we的营销效应——蠢到极致。
真正能跟童清渠敬酒的是汪旭身边的张重洗。
这里面夹杂多少私人感情黄妤完全没意识,声音冷下去面上还是笑着的:“没什么,突然想到来we就职后还没和汪总敬过酒,今天刚好,祝汪总节节高升。”
站起来前她扯了扯童清渠衣角,意思是剩下的交给我。
童清渠看了眼自己被扯出来的衬衣,倒是真的没再开口。
汪旭余光瞥到张重洗脸色不好看,心里一激灵承下那杯酒来——他这才后知后觉张重洗一直没说话。
他嗫嚅着:“张总……”
张重洗看了看黄妤,突然说:“不敬我一杯?我倒是常常听张录那个混小子说起你。”
汪旭不够看但张重洗手下资源和媒体会对童清渠有利,虽然他不一定需要。黄妤敬完酒并没有立刻坐下,淡笑:“敬来敬去也没什么意思,您说呢,我们还是谈正事,部门一个小采访竟然惊动您深夜出门。”
“不算小采访了,”张重洗目光移到不为所动的童清渠身上,“总部来的人果然能力出众。”
这是黄妤的主场,她从二十出头一直活跃在各类酒桌交际场上,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张总高看我了。”
张重洗说:“不知道你是站在we立场还是zachary立场说话。”
话题尖锐起来。
黄妤笑:“给童老师留个好印象对合作百利而无一害。”
她暂时不知道童清渠为什么要来,又隐隐察觉到可能跟木雕这一没落下去的传统工艺有关。不管是站在合作方的立场还是私人角度,她都很希望童清渠能拿到他想要的结果。
一顿饭吃得硝烟四起,结束后童清渠和张重洗单独留了会儿。黄妤站在走廊外边一心二用应付小季。
小季捂嘴,神色难掩兴奋:“小妤姐我们这季度的采访真是童清渠啊。”
黄妤心思还在包间里面:“大概率是。”
八卦是人之天性,小季把手机滑开翻到今日热门给黄妤看:“本来有个姜梓婷的报道要写,我们副组长拿不准主意,还在观望。她以前本来就树敌多,这两年流量下滑。粉丝一反噬……我听说还可能会被雪藏。”
“你想问还有没有必要写报道?”
“反正有捷径,不走白不走,而且……”小季偷偷,“小妤姐你是不是跟童老师很熟啊?”
“我刚回来半个月,偶然见过几面而已。”
黄妤把七格电的手机开机,否认道:“让c总自己想想报道写不写,别偷懒。”
一直密切关注又被点名的c总:“……”
交谈结束后黄妤跟“见过几面”的童清渠站在很大的散尾葵后面有一句没一句客套,她干巴巴跟在张重洗身后说:“童老师慢走,期待下次见面。”
童清渠在队伍前面都听清这句毫无期待全是应酬的话,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小季往前看又往后看,总觉得这两人有点熟但不多。
张重洗看童清渠那个样子就不是喜欢跟人接触的,握手也免了,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人走得差不多就剩他俩,黄妤抬头看了眼天上星星,疲累的一天结束后脚趾都不想动弹:“打车?”她也不想问童清渠跟张重洗说了什么,那是we和童清渠的事。
“司机在外面。”童清渠一身鱼的味道,坐那儿半天忍到极限,拉开车门抬腿跨进后排座位。
黄妤在车前半秒,没坐副驾驶跟着坐进后排。
五分钟后她发现这条路不是回枯汀庭院,五格的手机电量毫无安全感,黄妤觉得不妙,开玩笑:“看这路……童老师是要把我杀人灭口?”
司机一脚急刹车。
车窗摇下一半,夜晚马路是一条笔直而流光溢彩的线。远离社交场所后的童清渠让黄妤有种平和的错觉,又或者是他们即将要去的地方让他觉得平静。
下车时黄妤真心地怀疑童清渠是存了觉得她太吵要把她卖掉的心思的,她站在一个水洼前半天没挪动步子。
是条废弃的街巷,没什么人走,总共两盏灯,一盏路灯要亮不亮,悬在垃圾桶上方,飞蚊聚集在灯下;另一盏是某家店铺忘了关,被遗忘太久,孤零零站在原地。
只有贫瘠的月光。
黄妤脚前那滩水洼是无论如何跨不过去了:“童清渠,我手机没电。”
她往里一指,用语言表达直观感受:“这里面像器官买卖现场。”
童清渠开了手机手电站在街巷路口,一张破败的灰色麻袋在附近挥来扫去,整条街都是陈旧的,除了他脚底雪白的圆。
黄妤看着他朝自己伸手,像一个梦幻的邀请,不过不是进入南瓜马车,是破旧老街。
“手不能随便牵。”黄妤手指头动了动,轻声说。
怪不得商家活动都在半夜凌晨,人容易意志力不坚定。
“算了,”黄妤改口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她悄悄拉住童清渠递过来的手。
太暗了,心跳又太清晰,像避无可避的一场自然灾害,躲避不了,只能站在原地。
其实没走多远,因为童清渠在右手边某一根垂下的老旧电线上摸了摸,黄妤再抬头时整条街檐下灯一齐晃晃悠悠地亮了起来。
还是不亮,但黄妤已经能清楚地看到这是一个什么地方。
是一条老物件儿的街。
不需要开门你就知道这家店是卖什么的,因为它们明晃晃地展示在门口。
大部分带不走的雕刻半成品,还有店铺窗上刺绣短帘,红到褪色的剪纸,挂在门上繁复的中国结,编到一半的竹编……
更多黄妤叫不出名字的东西。
“三四十年前,有人在这里买了一条街。”
童清渠白衣黑裤站在街的起始点,回头看黄妤:“起因是他找不到愿意接替自己手艺的学徒。”
“后来他发现他只是找不到学徒,更多手艺人根本无法维持基本的生活开销。”
今夜无月。
黄妤突然明白童清渠带她来干什么。
“一个人无法留住一条街,这里的人还是陆陆续续搬走了。再后来政府把这条街划在拆迁范围内,明年八月我会拿到一笔钱,这里会被彻底翻新。”
这六年内有无数人找黄妤写过稿件,范围从物到人又从人到物。再后来她转行,再再后来她做的事多少跟最初的专业脱离关系,再有人出钱也只推说自己手生。
黄妤不那么高兴自己猜到童清渠的意图。
但是。
可是。
童清渠单手插在口袋里看向其中一间,开口说:
“这是一条漂亮的街,我想让你看看。”
灯罩里落进三十年抹不去的灰,灰下世界模糊,只有那句话足够清晰。白天光线亮黄妤一定会好好思考利弊得失,只是夜晚让人丧失清醒度,容易落进并不高明的陷阱里。
如果现在面前有面镜子能让黄妤看见自己的表情,她猜测一定伪装得非常失败。
无法抵抗。
她明知道问题的答案还是问了:“童老师可以找任何人来看,为什么是我?”
“说点好听的,”黄妤将视线投向老街终点,抬手遮了下眼睛,“我走不动,童老师要是说点好听的我就走完这条街。”
她当然清楚童清渠带她来这里的目的。
涂仲青教授总说她心太硬,她笑笑不说什么,心里还是认同的。但在童清渠面前,她总是容易心软。仿佛全身对外的刺都不自觉地收了起来,连呼吸都是柔软的。
不是姚星不合标准,也不是她换了口味,是童清渠确实足够吸引她。
电压不稳,数盏灯微微闪了一下。
童清渠顿了顿说:“你不一样。”
哪种不一样?
能亲吻和拥抱的不一样?
还是灵感区别于普通人的不一样。
黄妤有问出口的冲动,也仅仅是冲动。没有确切把握她从不做自取其辱的事。因此她笑了笑,将注意力转移到两边,话题也一并转移了:“确实很漂亮。”
最后离开时黄妤用百分之二电量的手机拍了一张图,在老街终点。
拍照时镜头晃了一下,将童清渠的影子框进半边。她食指悬空在半空,将按不按时电量彻底告罄。
可惜表现得太明显,童清渠问她:“你在干什么?”
大概是天意,黄妤将手机收回兜里,轻松道:“拍张照。”她语气太坦然,童清渠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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