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坐在电脑桌前黄妤把姚星的采访整理成完整的文稿,在发送给部门编辑前突然犹豫,鼠标点在发送键上迟迟未动。

    截稿日期在两天后,她再次浏览,确定没有出现不该出现的字句和回答。

    ——您有什么接下来的计划吗?

    和影音传媒继续合作,相信会给大家带来更好的作品。

    ——有往影视方面发展的想法吗?

    有合适的剧本会尝试。

    ……

    黄妤从回收站里把两版截然不同的文字采访移回桌面,最终发了循规蹈矩那版。

    距离她和童清渠的约定还有两天。

    黄妤用笔尖抵住额头,突然想出去走走。

    她出门时看见童清渠俯身在工作台上,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柄雕刻刀,左手按压在半成品浮雕上顺着肌理移动。三盏台灯汇聚成集中的光线,照出他五官上细小而专注的微表情。

    走出大门后黄妤再次回头,空旷庭院内白衣黑裤的青年和所有静物的景态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变成一幅巨大而落寞的画。

    一眼,看尽三十一年。

    黄妤遮了遮眼睛,明晃晃太阳光从她指尖溜走。

    在她近七年职业生涯中,这是第二次举棋不定。

    在暮色四合前,黄妤辗转三辆车回了趟家。

    窄路,乡间晚风和晃动的草。她妈任女士一早听说她要回来跑镇上去买凉菜,这会儿估计在回来的路上。

    黄妤在院子里石凳上坐了会儿,一手撑在石桌上瞥见地里绿得鲜亮的蔬菜。

    任女士再嫁后死活不肯住在城里,黄妤只能在郊外给她买了间院子。买的时候任女士嘴里不停抱怨说“要你出什么钱”“住两个人就行买这么大干什么”……后来还是笑弯了眼住了进来。

    黄妤某次偶然回家听见她挎着菜篮子跟隔壁老太太炫耀:“这院子我女儿给买的,她从没让我操过心。”

    她看上去一下年轻了十几岁,单边那个不再漂亮却有特别韵味的梨涡浅浅地凹陷下去。仰头跟身边人笑时像二七年华毫无烦恼的少女。

    看不出她有一段无比失败的婚姻。

    从黄妤有记忆起每搬一次家就会有过度热心的邻里给任萍介绍新人,她见过太多可能成为自己新父亲的男人,扒在门缝偷看时忍着眼泪想这次会被扔下吗?

    还是下次。

    黄妤坐在石凳上笑了一下。

    说任女士任女士到,黄妤走了两步叫“妈”,任萍一巴掌拍她脑袋上,气哼哼:“还知道你妈在这儿呢,拿着拿着,晚饭我烧虾,买了三斤。”

    黄妤鼻头一酸:“那么多?”

    任萍毫不客气:“你当你一个人吃?快快快,进去给我剥俩蒜。”

    “杨叔。”黄妤被塞了满兜菜,略显不自然地跟任萍身后和蔼的中年男人打了个招呼。

    杨进理笑了笑把买的菜放石桌上,卷起袖子:“我去拔两根葱,你妈一会儿要用。”

    “不止葱,还拔一碗小白菜!”

    任萍从厨屋里探出半个头,指挥:“别给我踩到旁边西红柿!”

    杨进理好脾气地应:“好。”

    “黄妤!你别站那儿什么事没有,帮你杨叔叔干活!”

    黄妤轻轻巧巧答应,她这才放心地进了厨房。

    “我来,你别弄脏手。”

    杨进理把带泥土的小白菜往篮子里扔,看了眼黄妤:“你妈是高兴。”一高兴就忍不住不停说话。

    黄妤喉咙痒,没把不舒服表现出来:“我知道。”

    杨进理看她脸色不好,斟酌一会儿还是:“有什么事……”

    “还是跟我们说,你妈听说你回来一直惦记着,又怕你忙、待的时间短,怕耽误你工作。”

    他十年前跟任萍再婚,自己两个儿子都在国外,平时回来一趟比登天还难。跟黄妤相处一直保持忐忑又客气的状态,人老了哪哪儿都容易出毛病,前段时间进了趟医院,住院上上下下手续全是最先赶回来的黄妤一手办的。

    病床前杨进理看着自己两个垂头耷脑儿子气不打一处来,他年轻时候当过官,待人和颜悦色那次却鲜见动了怒。

    黄妤他是真心当亲女儿看的。

    黄妤把小白菜上土抖落,没说什么:“最近工作忙,好不容易有空回来吃顿饭。”

    任女士从小把她带到大,一眼能看出她心里有事,回家的事只能一拖再拖。

    杨进理见她不愿意说只叹了口气,帮忙把菜篮子拿去水龙头下冲洗。

    吃饭时任萍脸上掩不住的高兴,最后撤了碗筷黄妤进厨房帮忙洗。

    任萍湿着手赶她,没赶走,一边洗碗一边说:“我看你又遇见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了。”

    黄妤把头靠在她肩头,心里有种倦鸟归巢的安宁感:“有什么事是我不能解决的。”

    任萍:“这世上解决不了的事多了去了。”她头都不用回就能知道黄妤脸上表情:“说出来你妈听听?”

    黄妤想说我是调职不是出差,想说我感觉要失业了,想说最近压力有点大,也想说妈我想你。

    最终她将未说出口的一切变成精而简的一句话:“虾怎么这么辣。”

    任萍:“……”

    任女士没好气:“去去去,跟你杨叔叔在外面桌子上吃水果,别在这儿碍事。”

    黄妤笑了笑,退开一步走到院子里。

    杨进理正在擦桌子,提着垃圾桶倒完垃圾端出来一盘大樱桃:“看着甜,试试看。”

    这么坐了会儿有夜蚊,他在黄妤不远处点了根蚊香,这才从忙碌中停下来。

    “我刚见到你你才不到十八,”杨进理比划了一下,“这么高,我一直想要个女儿,那两个臭小子没一个省心的。”

    他两个儿子都很有出息,只不过也跑得远,都在大洋彼岸。

    黄妤刚想说什么被一阵笑声吸引。

    隔壁家小女孩跑到他们家院子篱笆那里,笑声银铃一样。杨进理看了一眼,笑:“可别让你妈看见了,看见她就会想起来你怎么还不结婚。”

    黄妤眨眨眼:“那确实不能给她看见。”

    好在那女孩没一会儿就被带回去洗澡睡觉,杨进理看了黄妤一会儿,脸上带着小心:“有件事你把别怪杨叔叔多嘴。”

    黄妤给他倒了杯凉茶,将杯子移过去:“不会,杨叔想说什么就说。”

    杨进理还是斟酌好半天用词才开口:“你妈现在也没什么可操心的,就是这件事,不想起来还好,一想起来大半夜都要把我从床上拽起来,”他笑了笑,“拽起来忧心忡忡问我是不是她带给你什么不好的影响,让你到现在都还一个人。”

    “我让她少担心,各有缘分急不得。”

    黄妤垂下眼看杯中茶,唇边笑容和缓:“谢谢。”每次回来任女士看她一个人都欲言又止,又生生忍下了。

    杨进理摆摆手:“没什么好谢的,我和你妈一样,希望你过得好。”

    “有什么困难我帮不上什么忙,不过你那两个半路哥哥……”杨进理说,“大部分时候还是有用的。”

    黄妤没有留下,她还有事,临走抱了抱任女士。

    长大后她和任萍很少有这么亲近的时候,任萍心里舍不得嘴上一句话不说,站在院门口看着她走远。

    黄妤坐上回蓝川的大巴,在靠窗的座位插上耳机。

    从白天到现在头一直晕,在车上更晕。

    车窗半开着,耳机里唱什么黄妤没有听清,她扣住手机,还是给汪旭发消息问八月采访的事。

    汪旭隔了一会儿回她:那件事交给唐知荷,你专心准备童清渠的采访。

    这意味着她有完全支配权。黄妤又问:形式是什么样?

    汪旭发来一条语音。他被张重洗压了权,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你自己看着办,写完稿子直接交给编辑部审,不用送我这儿来。”

    上次吃完饭他被张重洗冷脸训了一通,无非是你工作这么多年老人了还犯这种低级错误。涉及童清渠的事交给黄妤全权去做,自己在家反省两天。

    张重洗的意思是不要因小失大,重心放在黄妤那边,八月人物专访选个过得去的人。

    黄妤挂了电话打开备忘录,在颠簸的车上迅速扫过那十七个问题,确认无遗漏删改后肩膀微松。

    两天后采访结束,她将会搬出枯汀庭院。

    事实上从那一刻起,她和童清渠微妙的联系就会断裂。

    前排有个七八岁小男孩被抱在年轻的妈妈肩头,他可能是坐不住,鼓起腮帮子咬一颗奶糖,手上还拿了一颗。

    空气中飘来很淡的糖味。

    大眼睛圆溜溜看黄妤,黄妤没忍住用手勾了勾他下巴,逗他:“你这么看着我是要给糖我吗?”

    小男孩犹豫一会儿,把手递出去,白白胖胖手心赫然躺着那枚奶糖。

    他不舍又坚决道:“喏。”

    黄妤倒是愣了愣,又去勾他的手,不自觉放轻声音:“为什么给我?”

    他大声:“你也要和外婆分开吗,妈妈说分开的时候要吃糖,这样心里就不会不舒服啦!”

    小孩子声调软,说话语气是纯粹的天真和安慰。黄妤捏住他手的力气重了重,又突然惊醒一样收回来。

    直到下车时黄妤找遍全身没有用来交换的东西,又觉得实在没有什么能超过那颗被主动递过来的糖。

    最后下车时帮男孩和提着大包小包东西的年轻妈妈叫了一辆车。

    送走千恩万谢的母子俩后黄妤站在马路边,慢慢往枯汀庭院的方向走。

    还有很长的距离,只不过她需要同样很长的时间来思考事情。

    夜色暗下去时黄妤右手贴着手机的掌心泅出一层汗,她隐隐察觉到身后不太对,这种感觉在她近几天在枯汀庭院院子里感受一样,像有无形的摄像跟在身后,时时刻刻对着你。

    黄妤镇定地抬了下头,发现马路对面是那家被童清渠举报过的“pour”清吧。

    十分钟后黄妤从酒吧旁边小巷子里出来,确定把身后跟着的人甩掉后松了口气,走了另一条小路回枯汀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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