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话拨通长达十秒的间隙里,黄妤多日来的情绪积攒到顶峰。
她好笑地想他们彼此没有说过爱,没有更亲密的举动,各自怀揣欺骗靠近,唯一失策的地方是她真的为此心动。
张录以前总说有朝一日报应临头,看来因果轮转,确实逃不掉躲不开。
你骗我我骗你,扯平。
铃声如惊雷炸响在枯汀庭院。
长约一米的浮雕平置在工作台上,神女懒抱琵琶回望,唇边带笑。童清渠手肘抵在冰凉台面,低头俯视未完成的那双眼睛,面无表情活动右臂。
他手上空无一物,周身脚边散落近十把寒光闪烁雕刻刀。
那双眼睛睫毛纤毫毕现,已经足够传神和美丽。但还没有进行打磨。
手腕剧痛,视线接连晃动。童清渠狠狠闭眼又睁开,发麻手肘碰到桌面工具箱,几十把雕刻刀砰然坠地!
一把重锤将地面砸出小坑。
一阵劈里啪啦响动中童清渠拿到手机,意识维持勉强清明。猛烈的眩晕接连而至。他扶墙站立三秒才准确将左手按在接通键上,沙哑地“喂”了声。
五盏台灯灯光将工作台照亮,光线白到刺眼。
只剩下彼此的不稳的呼吸,黄妤坐在飘窗上,在静默到无声的黑暗中声音很轻地问:“童清渠,还没有问你喜欢我什么。”
天旋地转,手边反抱琵琶的飞天神女裙裾飞扬。
在一片飞舞的飘带中童清渠深深压住太阳穴,他掌心不巧压住桌上刀片,划出深深的血口。
血珠顺着台柱往下流。
“你带给我……”
童清渠一顿。
疼痛让动弹不了的手部神经找回知觉。
他堪称粗暴扯了张纸按住伤口,磨砂纸再次附上神女眼角。
漫长的等待后黄妤听见最后两个字,像从遥远的天边跋涉万里来到耳边。
“灵……感。”
通话骤然中断。
黄妤一动不动,半晌收回手笑了。
两天时间,黄妤没睡过一个整觉。
凌晨三点,她好不容易睡下立刻从反复的噩梦中惊醒,拥着被子坐在床头。浏览新闻时意识到如果官方消息属实那块浮雕将是童清渠最后一件作品。
各种意义上的最后一件。
而她什么都不知道。
江拂晓感觉她不如看着那么冷静,非提着行李箱再次入住,大半夜摸过来美名其曰晚上看了鬼片睡不着。
“我后天的飞机走。”
那篇文章在各种流量和资本的推波助澜下轻易达到转赞评论过百万的效果,we派人来蓝川给她做解约手续——这事情从两方面透着古怪,一,当初合约有时间限制;二,对方的态度。
结果是她想要的,黄妤不再追究过程。
当初她做好两手准备,考虑到有可能从we离开参加了另俩家媒体公司的笔试和面试,在一个星期前陆续收到了入职体检的消息。
一家在蓝川,但规模不及we,剩下那家在外地。人往高处走,黄妤在两家之间犹豫,最终选择了了另一家。
必须要离开了。
除了童清渠毫无消息,一切都是预料之中的最好结果。
毫无消息的意思是枯汀庭院大门紧闭,一切联系方式没有回应。
她这时候才发现,姜梓婷说的是对的。当一个人要和你割裂联系是很容易的事情。
窗户没关紧,秋天特有的萧索气息从四面八方靠近,黄妤觉得冷,往被子子里缩了缩:“明天我去和涂教授道个别,晚上吃顿饭直接去机场。”
江拂晓知道她这两天要走没想到这么快“这么急?”
“拖了三天,再拖下去估计不行。”
“你跟……就这么结束了?”江拂晓惋惜,“我还以为他能把你留下来。”
没有人能够动摇黄妤往前的步伐——她整个事业就是很标准的“螺旋式上升”。但在一星期前那两份邮件一前一后到达时,江拂晓确定黄妤有在蓝川久居的意愿。
“可能人都觉得自己特别。”
黄妤的声音在被子里,显得沉闷而冷淡:“我以前觉得人有一百种办法绝处逢生。”
但是。
我找不到他。
那天早晨她去了枯汀庭院,整栋庭院前门紧锁大门关闭,铁制工艺门往内看草木萧条,只不过从夏天到秋天,却像是经历一场旷久而混乱的风暴。
她问了所有可能知道的人,李哲知道什么,但是还是和她说抱歉,焦瑛老教授同样意外,他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黄妤那一刻明白,她确实比自己想象中骄傲。
江拂晓没有等到下文,而是听见黄妤低下去的声音。
“如果有人向你问起我……”黄妤顿了顿,“告诉他,从we离职——那是我来蓝川唯一的目的。”
让利益关系更纯粹,就当她从来没有动过心。
黄妤先去了涂教授家。
涂教授正在煮烹茶,上好的茶壶和绝好的茶叶,小火温吞地煮。
他一眼看出黄妤心中有事,等茶开的间隙咳嗽两声:“看你脸色不行,没休息好?”
“瞒不过您。”
黄妤坐在他对面,从药盒里敲出两粒丸子递过去:“最近风大,老师还是不要坐在阳台上改论文。”
涂教授揉了揉疲劳的眼睛,目光苍老却锐利:“小丫头,我跟你说过,凡事不要功利心太强,容易摔跟头。”
他这半个闺女能力强,心思重,无利不起早。如果说还会在什么上受挫,只有这件事。
黄妤应了一声,面上还是有笑:“这次来是来跟涂老师告别的,工作上面有调整,要出去。”
“上次不是还说想在蓝川安定下来?”
涂教授就着水喝完药,还是哼了一声:“就知道骗老头子开心。”
“算了算了,”他摆摆手,“年轻人是该在外面多闯几年,景明回来我会让他帮忙去看看你妈,家里的事不用担心。”
黄妤规规矩矩道谢,陪老人安静地喝了一壶茶。
“上次你说要带给我看的小子,看来没机会了?”涂教授盯着棋盘看了半天,突然提到。
黑子白子厮杀,棋盘错落在眼中。黄妤心中升起难以名状的疼痛,最后她握紧手指轻描淡写:“没缘分。”
这男女情爱涂教授看得多了,再加上黄妤稍显难堪的表情哪里还不清楚。他又护犊子,自然而然全怪罪在另一人头上,冷哼:“隔壁那老头来问我也只管这么说,有能力的小伙子一抓一大把,难不成就他们家?”
事情也说不清楚谁对谁错,黄妤张了张嘴要解释,又发现实在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只能说:“不是您想的那样。”
车在楼下等,黄妤来不及说更多:“您和师母在家注意身体,下次回来再看您。”
“走吧走吧,在跟前闹心得很。”
涂教授嘴上这么说还是一路送到她上车,黄妤靠坐在后座座椅上,很轻地叹了口气。
黄妤的飞机走那天,刚好是立冬。
她拖着行李箱从机场大厅走,头顶飞往不同目的地的航班字体见证一场又一场的别离。
这是她人生二十七年最体面的分手,也最伤神。
除了明面上的商稿和解约,她明白或许他们彼此在对方身上找想要的答案,童清渠在找丢失已久的创作欲,她在找支撑她继续坚持的支点。
在最恰当的时机,做彼此的贵人,然后各退一步。
只是……
耳机线缠在一起,黄妤解开,将耳机塞/进耳中。
是同一首旋律:
ah
it’sjustthestartofthewinter
那是冬天的开始的季节
andi’llalone
我独自一人
buti’vegoteyerightonyou
我所有的目光全都在你身上
……
她看着行李箱被贴条,心底有忽而驰过的钝痛。
只是还是会遗憾。
那样的人,曾经有属于我的机会。
黄妤走向登机口,像无数次从蓝川离开那样走向宽阔场地下巨大的铁鸟。
蓝天白云,天气晴好,适合出行。
一切都将在身后。
她在心里说,我和很多人说过“再见”,但说出口总是在道别。
唯独童清渠,是真的想再见。
再见一次,再见……很多次。
只是,也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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