馄饨香气四溢,放了提鲜的小虾米,还有紫菜。黄妤用小碗盛出五个,坐下来顿觉饥肠辘辘,两口一个的吃。
距离她上一顿饭过去八个小时,说实话她饿得胃部隐隐不适,吃完仨白白胖胖小笼包才把勺子伸进馄饨汤里。
童清渠坐她对面,左手用勺子在馄饨里搅了搅。
五分钟,黄妤吃完第七个馄饨的时候,他终于完整咽下第一口。
“临时回来?”
黄妤:“嗯。”
童清渠:“什么时候走?”他略忧心自己明天的复健时间问题,有冲突只能让司机送她。
黄妤故意学他:“这么希望我走?”
以她的性子接受工作调动的可能性为零,童清渠心情平和地想。
实话说吃药和复健不可避免带来情绪剧烈波动,他无比清楚这个时候相处很容易出问题。
不可控的问题。
“那不巧,恐怕不能让童老师如愿。”
黄妤喝了一口热汤,放下勺子,看着他轻描淡写道:“未来两个月我都在蓝川。”
关子辰早有眼力见地走了,现在只剩她和童清渠。
黄妤亲眼看见童清渠面部表情的变化,有两秒他确实为此高兴,但很快,她看见童清渠揉了揉额角,视线落回到面前碗里。
小小的一只碗,淡青色的纹理。
“我吃不进去什么。”
童清渠突然说:“不仅是吃的问题,仅仅是复健的开始,我很清楚的察觉到自己的变化。”
在浮雕完成之前他以为他对右手的情况有数,并且相信自己能轻易地忍耐疼痛和一些措手不及的问题。
事实是,童清渠将右手展示给黄妤看,继续:“我情绪起伏很大,控制不住自怨自艾,觉得自己像个没用的残废。”
今天的复健内容是使用筷子,右手五指弯曲的每一秒牵扯到各个地方的疼痛,让他有这辈子完蛋的错觉。
负面情绪经由一件小事无限放大,人在一边清醒地意识到错误后还会无止境地陷入自我厌弃。
黄妤在他之前被最后一句话扎到,锐刺从指甲盖和皮肤相贴的地方密密麻麻戳进去,十指连心,疼到她暂时失语。
童清渠的右手指节微屈,手腕向上。手腕和指节下方的伤疤刺眼,黄妤突然想起在涂仲青家吃完饭的那天晚上,她问童清渠有没有什么获取灵感的方式。
“来都来了,你要赶我走吗。”
童清渠原本还想说什么,身体微微一僵。
黄妤伸手,小心地绕过拆线后狰狞的伤痕,虚虚和他十指相扣。
能握紧的地方被握得很紧,严丝合缝。
工作台很窄,黄妤靠近,额头和他相抵,低低:“我有很多信心。”
“分给你。”
伤口开始钻心得痒,那种痒不同于新肉长出的痒,童清渠无法描述。
他这时候才恍然发现,黄妤有一双笔触婉转而妍丽的眼睛,这样抬眼看他时让人心底发烫,被灼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他丧失拒绝的能力。
黄妤又带着很深的笑意说:“童清渠,我有没有告诉你……”
鼻尖相碰,童清渠喉头微动。
他在下一秒蓦然松手,睫毛剧颤。
整个世界都只剩下那一句——“我对你,是一见钟情。”
时间太晚黄妤没走,她睡在隔壁客房。
累过了没那么想睡,黄妤躺在床上强迫自己睡觉,半梦半醒间突然想到最开始在枯汀庭院住的那半个月。
她很少见到童清渠睡觉,大半夜醒来时他多数时候要么在雕刻要么在喝水。
说是喝水也不准确,童清渠很喜欢拿着玻璃杯端详,关子辰提醒她后半夜不要出卧室门其实有道理,因为她会看见隔壁整夜不灭的灯。酒吧那次她起来,看见童清渠一口气摔碎了四个还是五个玻璃杯。
最开始应该是没拿稳,他不信,又拿起来,接着才无法控制自己。
黄妤很快做了噩梦。
她梦到那句“我感觉自己像个没用的残废”。
骤然低下去的声音中含着血沫和恨意,再怎么一笔带过也是从齿缝中不甘愿地吐出来,又被不知真假的释然打断牙齿连着根生生咽回去。
——和白天轻松截然不同的沉重态度。
黄妤惊醒,毫无睡意。
她至少睁着眼在床上躺了半小时,不可自控的想象力越来越严重,甚至到了童清渠拿着一把刀割腕的程度。
她实在睡不下去,抱着枕头下床,从客卧摸去了隔壁。
拧开把手还记得小心翼翼。
整个庭院装修极简,床单被套全是深色,空气中有熏香浅淡的香味。
漆黑。
没什么事,黄妤心落回肚子里。
她站在原地平复刚刚的噩梦,转身要出去,手刚放在门把上灯亮了。
黄妤一惊,回头。
光线太亮,童清渠手遮在眼睛上,凌乱发丝被压住一截,声音又低又哑:“走什么。”
黄妤:“我做了个噩梦。”
童清渠适应了一下灯光,等她说。
“梦见……”
不说也罢,黄妤顿了顿:“你睡,我过去。”
童清渠移开手,看了她一会儿。
房间里开了暖气,黄妤被看得手心发热后背发热脸也有点热,她甚至怀疑自己整个人是不是烧起来。
“陪我躺一会儿?”
童清渠很轻地眨眼,说了平时不会说的话:“睡不着。”
一秒,两秒。
黄妤败下阵来。
她躺在童清渠左侧,被子里有温暖的海盐味,是沐浴乳的味道,很淡。但是五感前所未有的敏感,甚至能感觉到身边人微小的呼吸。
黄妤很紧张,屏住呼吸数羊。
刚刚的噩梦带来的后怕这才消退。
她非常谨慎地计算和童清渠之间的距离,免得一个翻身或者动作碰到他。
虽然这是没有意义的想法,毕竟都在一张床上。
童清渠还有闲心问她:“现在还怕?”
怕倒是不怕,黄妤僵硬着身子往外挪,不知道挪出去半厘米没有:“不。”
刚刚毫无戒心,现在像只背着壳的胆小寄居蟹。童清渠不用偏头都能察觉到身边窸窸窣窣的动静。
那点动静将他对疼痛的注意力转移了大半。
他很新奇地想,黄妤还会有不自在的时候。
黄妤闭上眼睛,努力睡觉。
睡不着,放弃。
她翻了个身,背对童清渠,一只脚指尖已经伸到地上:“我还是……”
“过去”两个字没说完被惊呼取代,隔着一层厚重蚕丝被有人长臂一伸将她裹进怀里,很顺畅的动作。
“不要动。”
“手疼。”
黄妤挣扎的动作顿住,好气又好笑:“手疼还这么动?”
她突然想到什么,问:“我要是同意你的提议过段时间再来,你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我会同意。”童清渠在她背后捏她耳朵,惩罚似的用力又很舍不得,毫无力道可言。
下一秒干脆利落反悔:“我会生气。”
为了表示事态严重他重复:“我肯定会生气。”
黄妤听出不对劲来,果然。
轻缓的呼吸在耳边,抱着她的人声音低低的,伴随很轻的抽气声:
“你知不知道,我看见那条短信的时候刚从手术台上下来。”
黄妤睫毛微微颤了颤。
生病让人脆弱,今天的童清渠让她无力招架,或者说很早以前就无力招架,只是她刻意忽略。
“我那么疼。”
你还不要我。
黄妤很想转过身抱一抱他,但是童清渠将她抱得太紧,她无法转身去看他的表情。
黄妤只能真心实意地说:“我的错。”
他开始一件一件算账:“你告诉江拂晓和教授你不喜欢我。”
这就无中生有了,但勉强能扯上关系,黄妤还是认罪:“也是我的错。”
“张录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我的错。”
斤斤计较:“我去海城,你不肯带我逛。”
“下次去。”
得寸进尺:“我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好。”
手臂收紧,几乎勒痛黄妤肋骨,分明是记在心上的语气:“我们没有再见的必要?”
黄妤张了张嘴,但他下一句来得很快,似真似假的控诉和抱怨:
“你这样对我,还说对我一见钟情。”
黄妤负罪感深重,觉得都是自己的错。
“算了。”过度疲劳导致的睡意涌来,怀里真实的触感让童清渠安心,他声音逐渐低下去,“以后……”
等了很久没有下一句,黄妤也闭上眼。
以后不会了。
第二天一早童清渠估计是想到前一天晚上的对话,一早上起来干脆消失得无影无踪。
关子辰装聋作哑:“清渠哥没说吗?他复健时间提前了。可能是看你昨天没睡好——”
等等!
“你你你,你从我哥房间出来的?!”
黄妤马上有个会,一边扎头发一边问:“你没发现你哥生病以后特别……”她想了想深觉“情绪化”这个词不对,找到一个更合适的词形容:“……娇。”
关子辰理解成“骄傲”的“骄”,不以为然道:“我哥那么厉害,很正常。”
黄妤知道他理解错,没有更正的意思:“我马上出门,告诉我他每星期复健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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