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地呼唤她:妈妈,姆妈……她只是眼珠子稍微聚了点光,但是也只是稍微一点点,就像是灰色的纱布上投下一丝苍白的月色——纱布并没有亮起来,还是暗淡的。
我眼泪簌簌地掉下来,我知道,我的母亲病了,只怕很久之前就病了,这次只是爆发出来而已。
杨丽校长只是告诉我学生出事了,所以,我妈妈也出事了。到底是什么事情,她也没有在电话里说。
我走出来,外婆在里面陪着。
舅舅告诉我:妈妈班级上一个小孩子,跟同学吵架,很寻常的那种斗嘴,但是后来就打了起来,其中一个孩子学习过击剑和跆拳道,于是把另一个同学暴揍了。那个学生被打的地方在男厕所,打的时候还被扒拉了裤子羞辱,而其他男孩子不是去老师地方告诉,而是都在围观嘲笑,那个被羞辱的男孩子,悲愤之下,连裤子都没有穿好,就冲到了厕所门口,门外也是围观和嘲笑的,还有很多女生也在内。那个男孩,眼泪还挂在腮上,就冲出人群,从走廊的围挡出翻身过去,一跃而下。这个时候那些围观的孩子才惊呼,才奔走,才去办公室告老师,但是一切都晚了。
120当然很快就来了,但是当场就确定已经死亡。
厕所是在教学楼的中间位置,而老师的办公室在东西两头,我妈妈是这两个学生的班主任,这个班级的语文已经第一节课就上完了,现在是第三节课和第四节的中间下课。我妈妈当时拿着水杯打算出去给另一个隔壁班上课,被冲进来的女班长告知了班上男孩跳下去的事情,当场就吓得两腿发软,但是还是职业习惯地冲过去,往阳台下一看,地上一个血肉模糊的孩子,和一群围观的老师和学生。
我妈妈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下楼的,上课铃声响了,也完全充耳不闻。隔壁班的语文课变成了自习课,而本班的教室里充满了校方的领导,后来不多久,警察和医生都来了,警察进教室做了笔录,而医生把那个孩子抬走了。
舅舅大致是这样描述的,因为当时他也不在现场,也是听别人描述的。
我当然相信当时场面混乱,谁也没法一时半会表达清晰这个事情。
当时我妈妈就已经奔溃了。
但是第二天更崩溃的事情也发生了,被欺辱的小孩的父亲用刀杀了那个欺辱自己孩子的男孩子。行凶地点就在那个男孩子的小区房子楼下,那个小孩就安排在家休息,先不来学校上课。那个男孩子跟个没事人似的自己在楼底下的空地上玩儿。他的奶奶买菜去了,父母在楼上还没起床,清晨的阳光普照大地。而这时,他就被连捅数刀,刀刀致命。因为扎在肺部,所以,他根本就没办法呼救。
跳楼自杀的男孩的父亲的丧子之痛要对方如法炮制,不惜任何代价。他的妻子几年前就已经跟他离婚,他就只有这个孩子陪伴自己,失去孩子,他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任何勇气。他为儿子报了仇,自己打电话报警自首。在楼上睡觉的父母都没来得及反应,一切发生地太快,直到邻居来狂敲门,告知事实,他们连滚带爬冲下来。行凶的父亲甚至都没有离开凶杀现场,他在等警察来抓自己。
作为班主任,我母亲失去了两个视作自己孩子一般的两个男孩子,并且都是这种惨烈的方式。我母亲觉得是自己没有管理好学生,她觉得是在责难逃。
其实我的母亲一向视学生如自己孩子一般,真心热爱自己的教育事业,对学生也是非常好的,但是不知道为何这两个学生之间戾气如此之重,做到了如此绝境。
我母亲作为一个优秀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从官方上,她得到的奖状可以为她证明,从民间上,她的学生回来看她一向是最多的。她是被学生真心爱戴的老师。
就像陈诚也表示自己是杜老师的学生,他半夜还拉我去看我的母亲。
那段日子,我不敢回忆,因为我的妈妈几乎就是只剩一口气,其他的完全失去了能力,心理医生诊断她得了严重的应激障碍。而我不得不日夜守护我的妈妈。
当然,我的外婆和舅舅也时常过来,陪着。
上海的工作只好辞去了,比起工作,妈妈是更重要的。
我不断陪妈妈看医生,她其实被孩子双方的亲属搞得连门也不敢出,后来就不得不搬家了。事情全部交给了她的同事来处理,还有就是学生——有一个学生李律师,是杜老师多年前的得意门生,现在是一个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对自己的当年的班主任非常有感情,为我父母奔走相告。还有报社的记者,也有几个我妈妈曾经的学生,他们也没有乱写,乱带节奏。更不用说有些学生是司法部门的……总之,在那件事情上,我反倒是那个最没用的,我除了一直陪着我的妈妈,不让她寻短见之外,外部的事情都是她的学生在奔走。那些个师兄们师姐们组成了一只强大的队伍,我的妈妈没有被社会新闻当做典型而走向审判的十字架。他们是我们家一辈子的恩人。
而曾经杜老师也是他们心里的恩人。
乌鸦反哺,讲的是孩子对父母,其实学生对老师,往往也有这样的心意。
我的母亲有三次自行了断的经历:割腕,吞安眠药,开煤气。好在都救下来了。她现在左右的手腕处一直缠着一块丝巾,别人以为那是装饰,只有我知道,那是为了掩饰刀口。
过了好几个月,那帮孩子都暑假了,然后升入不同的初中了,这件事情好像过去一段时间了,我的妈妈情绪稍微好了一些。
学校缺老师,居然要我妈妈回去教书了。
她没法再当班主任,但是还是负责三个班级的语文教学。
她精神恍惚,再也恢复不到意气风发的优秀杜老师状态了。
后来教书事业断断续续,中间请了不少的假期,看医生。
而我也不得不出去工作,因为不工作守在家里,时间一分一秒挨得太辛苦了。好在,我找到了工作,在一家培训英语的学校里教授《新概念英语》,秉着我的教书经验和毕业文凭,马上就成了那个学校里的明星教室。安妮也是那个时候注意到我的了。
她跟我是同事,后来她出来单干,就带着我,我也愿意离开,因为我妈妈的事情,不知道谁长舌,搞得同事间都开始传起来,我不想解释,因为他们要的不是真相,要的是八卦。
而我不想成为别人的谈资。
跟着安妮一开始做事,其实也是很难的。
我还是有一些公立学校老师出来的那种骄傲的知识分子的清高劲儿头,好在我学得很快,从教书者转化成教书兼服务者。
那几年是培训业的黄金发展期,进入这行业,只要真的会教书,学生家长还是很愿意掏钱的了。妈妈听说我还是教书,就是很反对,认为做个服务员都比当老师好,当老师太操心了,并且不落好处。她是怕了,她能不怕吗?
只有我理解她的怕,不是因为我是老师,而是,这个摔下来的男孩子,不是她第一个处理的坠楼的人,第一个,是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我的父亲,当年为了救一个轻生的女人,结果双双从楼顶坠落,两个都没了。
我没有见到我父亲的遗容,因为我去的时候,已经收敛在冰棺里,面容上盖着白色的手绢,手绢上绣着一朵金色的莲花,我想把手绢拿开,但是被大人们阻止了,因为他们都不敢让我这个孩子看一个已经摔坏了父亲的脸,怕我一个小女孩会留下一辈子的阴影。
所以,我对我父亲的记忆就是模糊的,只剩下那个白色的手绢上绣着的金色的莲花。还有就是书房里那个遗照,那个像所有警察的宣传照一样的阳光自信的父亲。可惜是灰白色的,不是彩色的。我从此胆子就小了,总觉得身边的人会突然就消失了,怕妈妈也不见了,整宿整宿不敢睡觉。读书变得很认真,因为担心自己不够好,就会被抛弃掉。我好怕身边没有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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