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关内侯府与定国公府两府皆是张灯结彩。
永寿帝不喜定国公府,但今日的新娘子陆酥毕竟是其爱妃陆贵妃的亲侄女,特赐了一身云肩通袖过肩红蟒服给新郎徐漱石。
徐漱石骑着高头大马,腰系玉带,肩部斜披一幅暗云纹红色锦缎。
他腿上的伤还没好全,骑至关内侯府门口下马时,被人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跨过火盆门槛。
他与穿着喜服的陆酥,在满堂宾客见证下,拜了天地。
行礼毕,这对新婚小夫妻被送入洞房坐帐。
陆酥自己揭了盖头,拿起床上撒着的桂圆红枣莲子吃了起来。
徐漱石看她今日浓妆艳抹,身上脂粉香浓,恍若神仙妃子下凡,一时间看呆了,想是要真娶了她也是不亏的。
“陆小二,你还真有点姿色,我休了你的话,也不一定能娶到比你漂亮的,要不,咱俩凑合过过?”
陆酥将手里的花生壳摔到他脸上,“凑合也不是不行,我们一直做挂名夫妻,你不妨碍我,我不干涉你。”
徐漱石刚刚不过是在说玩笑话,他可无福消受陆酥这样的美人,更何况朋友妻不可欺。
“陆小二,你这样不解风情的女子,过起夫妻生活来无趣至极,还有你那豺狼虎豹一样的父兄,做你们陆家的女婿,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陆酥俏皮地吐着舌头,“我就知道你刚刚说的不是真心话,你腿上的伤势重不重?撩开裤腿给我看一下。”
她伸手欲要撩起他的裤脚,徐漱石撇开了她的手,“一些小伤,我又不是你真正的夫郎,你这样对我动手动脚的,不合礼数。”
“徐小六,等我离开玉京,我顺路去苍州那里,到你爹娘还有你五位兄长坟前,替你和漱玉姐姐供上一支香给他们。”
徐漱石并不知道自己父母兄长葬在苍州哪处无名坟冢中,他对他们一点印象都没有,他的爷爷似乎有事瞒着他,关于他父母兄长是战死在苍州的这一点,他一直存疑。
对于陆酥要下南部五州打救饥民一事,他是不赞成的。
“陆小二,你不要总是一厢情愿地对别人好,天下有那么多苦命人,你救得过来吗?”
“你真以为你是“观音女”?”
“你以为你做这些好事就能赎清你父兄造下的孽?”
“一朝天子一朝臣,玉京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们陆家,他们盼着你父兄倒台。你不该救别人,你要先救救你自己。”
徐漱石看的很清楚,皇权之下,人人皆有可能成为牺牲品。
陆家的富贵已经到了极点,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他痛恨陆氏父子擅权乱政、贪贿误国,但陆酥无辜,他不想她受到任何牵连。
陆酥吃花生吃的嘴里有些干,她下床倒了一杯茶。
“徐小六,我知道你和阿闲与朝堂上的那些“倒陆派”是一伙人,你们有你们的立场,我身为陆家女,若我陆家真有大难临头那日,我当与我父兄共进退,岂可弃了骨肉兄弟,独活于世上?”
徐漱石有些讶异,他以为陆酥被她的父兄保护的太好,还是天真少女作派,却未想她心思如此玲珑剔透,他和元闲想到的,她都想到了。
“陆小二,那你这些年还帮着阿闲与你父兄作对,你是在拿刀自割腿肉,为什么还要装作一点都不痛的样子?”
陆酥托腮凝视着他,她的眼底有如一潭死水,她不痛吗?她只是不能发出那声痛苦的嘤咛。
“徐小六,我父兄希望我是深闺娇娇小姐,施者比受者更为有福,在家中,我父兄是施者,我是受者,他们希望我软弱,希望我依靠他们,来满足他们为父为兄的家长感受。”
“可我阿娘自幼教我明辨是非,我父兄是恶龙不错,这并不影响我做屠龙者。”
“在外面,我是施者,百姓是受者。我有余力救他们,为何不救?我救他们就是在救我自己,我不信神佛,也不信来世,但我信因果,信报应不爽。”
“徐小六,我虽为女子,也有许国之心,我只忧我那两位弱弟,若我陆家遭难,无人为他们在风雨中撑伞提灯。”
她哽咽住了,对他郑重地施了一礼。
“徐漱石……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改变……我父兄的结局……要是你和阿闲赢了……替我庇护南南和西西……党争之下……稚子无辜……”
徐漱石眼角有些湿润,他端正衣冠,同样郑重地回了她一礼。
“我和阿闲,一人为你提灯,一人为你撑伞,愿岁并谢,与友长兮。”
陆酥用指腹摩挲去自己眼下的泪,笑道:“徐小六,我们刚刚才拜了天地,现在又在这里拜来拜去的,你烦不烦啊?”
徐漱石也笑了,“陆小二,我们不说这些丧气话了。你不是要“夹带私逃”吗?还不赶紧收拾好包袱。”
陆酥让他暂退外间,自己换下了喜服,穿了轻便的常服,背上自己的画匣,挎上那柄明晃晃的归尘刀,袖里藏着那支白玉观音笔,出发了。
徐漱石在她走后,推开窗来。
今夜月色皎皎,照引行人赶路,宜出游,宜见面。
陆酥□□是一匹雪色照夜驹,她扬鞭催马奔赴神熙南部,出了玉京城门,她看见了月光下两个熟悉的人影。
她向那个穿白衣的少年喊道:“阿闲,你在这里等谁?”
元闲翻身上马,抖动手中缰绳,催马奔到她的照夜驹旁。
“酥酥,我正打算回南部清州探亲,我外祖家在那里,与你顺路。”
元闲让她把背上的画匣解下递给自己,他替她背。
元宝识趣的跟在二人马后,与陆元二人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在心里默默祈祷:求观音菩萨保佑,让陆二小姐早日明白我家郎君的心意,二人最好速速完婚、三年抱俩。
这三人都没察觉到,一直有人在暗处追踪他们的足迹,那些高手穿着瀛国的服饰,他们奉瀛国皇帝瀛苏之命,一路查探陆元二人的真正关系。
瀛苏在北瑶镜司的地牢里,吃过陆酥给他的两个肉包子,他对这个会画风月画、有些小聪明的少女很感兴趣。
他还从探子口中得知,她是个离经叛道的女子,这让他对她的兴致更加盎然。
他虽是瀛国皇帝,一举一动却要受制于他皇姐瀛敏。
他就像瀛敏手下的一具牵线傀儡一样,他也想要体验这种操控别人的感觉,将一个渴望自由的人囚于樊笼,比将那些自愿做他掌中金丝雀的女人困在深宫内,带给他感官上的满足与愉悦要多得多。
陆酥与元闲带着元宝赶了几日的路,他们没有走官道,所以必须从西部的苍州那里绕过去。
一路风餐露宿,三人满身疲倦。
前面不远处正好有户人家,他们打算歇歇脚,顺便问问路。
那户人家的篱笆都倒了一半,屋舍破败不堪。
陆元二人下了马,让元宝牵着马去溪边饮水,再喂点肥草给它们吃。
陆酥轻轻叩着主人家的门,开门的是一个瞎眼婆婆,她拄着拐棍,问道:“是我乖孙孙回来了吗?”
元闲连忙搀住这个满头银发的老婆婆,“婆婆,我们是过路的人,看到前面有两条岔路,不知哪一条是去往苍州的?”
老婆婆佝偻着背,剧烈地咳嗽了几声,陆酥看到她手里的绢帕上血迹斑斑。
她让元闲先搀着老婆婆回屋,喝口茶缓缓,坐下慢慢问路。
可屋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陆酥被一个篮子样的东西绊倒了,手肘处又不知磕到了什么东西,被一个尖锐的利物扎到了肉。
老婆婆摸到一个破箱子边,拿出一截蜡烛点亮来,元闲才扶起了地上的陆酥,原来陆酥磕到了一个倒着的凳子腿处,那上面正好有个生锈的钉子。
元闲帮陆酥处理着伤口,她环顾四周,这处破屋门窗上的木头都腐化了,屋里的家具只有四五件,连张床都没有,只有一张破草席,草席上盖着一张打满了补丁的薄被。
再看老婆婆手里秉着的烛台,上面的那截绿蜡烛上,写着“冥路”二字,这是用来祭奠死人才点的蜡烛。
老婆婆将烛台放到一张断了腿的桌子上,“这蜡烛还是老身在郊野上的坟包处捡到的,郎君娘子莫要嫌弃。老身的幺孙去年上了战场,给老身留了十担柴、三升米,老身早就用完了,也是靠去村头上乞讨苟活至今,哪有钱去买蜡烛这种金贵东西。”
陆酥一听,拿出一张银票塞到老婆婆手里,老婆婆婉拒道:“村头的郎中说,老身命不久矣,这些钱娘子自己留着傍身,三年旱灾两年涝的,谋生不易,老身都快入土了,吃多了米粮也是浪费。”
老婆婆又摸到那只破箱子边,拿出一封家书给元闲,“郎君,这封家书是前几日一位军爷捎给老身的,老身那日出去讨饭了,他就托田里的牛老头儿转交给老身,牛老头儿是个哑巴,那位军爷还和他说了些什么话,我想家书里说的也是一样的,可村里的教书先生也被抓走当兵打仗了,没有人识得这书信上的字。”
元闲在烛火下展开那张信纸,一滴泪溅在血迹斑斑的信纸上,晕开了上面的墨,纸上歪七扭八的写着几十个字:孙儿不孝,恐难归家奉养祖母天年,郡城失守,十死无生,孙儿来世再报祖母大恩,望祖母勿念,惜福养身。
陆酥替老婆婆把完脉,知老婆婆大限将至。
她见元闲低头不言,拿过那封家书来。
她看着上面的字,一时无话。
老婆婆:“郎君,你也不识得上面的字吗?”
元闲用手背擦着眼泪,清了清嗓子,让自己声音不那么浮,“婆婆,我也没念过书,并不识得上面的字。”
陆酥道:“婆婆,我念过书,我识得上面的字。您孙儿说他们的军队打了胜仗,他身上还有军功,过几日……过几日他就回来接你去享福。”
老婆婆咧着嘴笑了起来,她嘴里的牙都掉光了。
“老身那乖孙儿出生时便有相士给他算过命,说他以后会很有出息,会做大将军,果然如此。老身的孙儿出发前,说他回家时会有马铃声,刚刚老身听到外面的马铃声,还以为是老身那乖孙孙回来了。”
陆酥附在元闲耳边说了几句话,元闲出门,让元宝骑马路过老婆婆家,她搀扶着瞎眼老婆婆站在篱笆后,“婆婆,好像是您孙儿回来了。”
元宝下马,跪倒在老婆婆身前,老婆婆激动地摸着元宝的脸,“小英子,你怎么不喊祖母啊?”
元闲道:“婆婆,他和我比划着,说是这几日赶路着了风寒,嗓子说不出话来。”
元宝扶着老婆婆进到屋内,他依偎在老婆婆身边,老婆婆给她的“小英子”乖孙孙唱起了小时候的摇篮曲。
唱着唱着她就睡着了,她的头靠在元宝肩上,永远阖上了眼睛。
外面是飒飒晚风,风儿掠过马儿脖子上的银铃铛时,发出清脆悦耳的阵阵铃声。
陆酥打开画匣,给老婆婆画了一幅人像画,“阿闲,我们去苍州时,找找小英子吧,他要是还活着,就把婆婆的遗像交给他,说婆婆她……走时很安详,是……寿终正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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