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白院中,红绡、青书二人正在清点陆酥的陪嫁单子,说是让徐漱石入赘关内侯府,不过是占了嘴上的便宜。
这长达十几尺的嫁妆单子上,最值钱的是西部临州的一座金山,陆家共有四座金山,她爹爹陆淮中的意思,一个孩子成婚时给一座。
陆酥得到的这一座,本来是留给她大哥陆东楼的,因为估价最高,陆东楼换给了她,还另添了一百九十九万两现银到她嫁妆单子里。
陆酥早托浮生酒馆的老板梁浮生,让他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金山买家,她打算成婚那日,卷了这些金银细软离开玉京。
她像往常一样去茶楼饮茶,元闲点了她爱吃的几样点心等在那里。
陆酥落座后,夹起一个佛手酥送到嘴里,香甜酥脆。
“我昨日在清园看见徐小六时,他的腿怎么一瘸一拐的,我问他,他又和我打哈哈。”
元闲用勺子给她搅匀了碗里的核桃露,“是朱颐在东宫申斥了他,赏了他十杖。他怕你找朱颐麻烦,不敢说。”
陆酥是很冲动的性子,昨日要是徐漱石告诉了她实情,她肯定二话不说,去找东宫的太孙朱颐理论。
她用筷子夹起小碟子里的佛手酥碎屑,又扔回碟子里,一直重复着这个动作。
元闲看她这样,劝慰道:“徐小六昨日让我替他写休书,他选了“口舌”那条休弃你,你和他假婚一场,他得了钱财,你担了一身污名,也算扯平了。我只怕你日后不好嫁。”
昨日,徐漱石让元闲代书的是和离书,但元闲出于私心,改成了休书。
陆酥听后没有多大反应,反正她这辈子不嫁人,也不愁衣食,还少了夫家的管教约束,足够惬意地过完这一生。
她也有自己的私心,皇家是不会要一个二婚的女子做太孙嫔的,朱颐对她也可以彻底死心了。
陆酥:“阿闲,再在那封休书上加一条“恶疾”,我要学不夜坊那些自梳的娘子,终身不嫁。”
元闲的心“咯噔”了一下,他没想到她有如此决心。
“酥酥,你是不是厌恶与男子亲近?”
陆酥撑着脑袋看着他,“不是,我只是讨厌规矩,讨厌别人管束我。我厌恶的是像我阿娘那样,一厢情愿地成全别人、迁就别人,至死都没有一点甜。我怕遇上像我阿爹大佬那样的薄情郎君,妻如摆设,妾似玩物,为了权势全都可以舍了。”
元闲一直关注的是她喜欢怎样的郎君,他忽略了她讨厌怎样的郎君。
元闲养着的那只金钱龟呱呱居士,从他衣袖里爬了出来,这只小龟喜欢把头缩着龟壳里,四只脚则在桌上不停扒拉着。
陆酥来茶楼的时候,也带了她的爱宠雪鹰咕咕叽出来放风。
咕咕叽看着桌上慢慢挪动的呱呱居士,它用鹰喙啄着呱呱居士的龟壳。
只听咕咕叽发出一声“咕”,呱呱居士应了一声“呱”。
然后就是不绝于耳的“咕呱”“咕呱”“咕呱”的声音,仿佛在嘲笑它们的主人。
他们饮茶的这座茶楼建在朱雀河岸边,推开窗户,便能看到河景。
陆酥听到不远处有一阵喧闹声,一个贵妇人抱着一个淹了水的华衣小童在岸边哭泣。
她看清了那妇人的脸,是元闲的养母华国长公主。
“阿闲,你看,拐子婆怀里抱着的是小阿燦吗?”
元闲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他一时没握稳手里的茶盏,溅了一地的碎片。
华国长公主是他的杀母仇人,可他并不厌恶这同父异母的小弟弟阿燦,每次他回家向他阿父锦衣侯爷问安时,这小儿总会向他撒娇讨糖吃,还会甜甜地喊他作“大哥”。
陆酥叹了口气,“小阿燦才八岁,上天何其不公,他那样聪慧知礼的小儿,一点他生母的嚣张跋扈都未学到,就这样长不大了。”
她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抖,眼上也起了雾气。
茶楼包间的隔音效果并不好。
他们隔壁有人说:“小世子也是活该,谁让他是从华国长公主这个佛口蛇心的毒妇肚子里爬出来的,侯爷早就恨毒了这个毒妇,侯爷的发妻沈娘子是何等贤惠的人,被这毒妇害得尸身飘在朱雀河面,浮浮沉沉四十九日,河里的鱼都可怜这沈娘子,不肯啄她的尸身……”
隔壁的那人和同伴说的起劲,元闲听出了这个男声,应该是他家锦衣侯府的管事苟雄。
元闲让自己的仆从元宝,把那苟雄抓到自己面前来,他让陆酥暂避到屏风后面。
苟雄被元宝提溜着连滚带爬趴在元闲脚边。
元闲摇着手中的折扇,“苟管事,别来无恙啊。”
苟雄一脸谄媚道:“大公子,托您的福,小人的日子过的很舒坦。”
元闲将手中的折扇摔在苟雄脸上,“你刚刚说阿燦是活该,阿父恨毒了我那养母,我倒想听听是怎样一种恨法。”
苟雄听从锦衣侯爷元悟的吩咐,让小厮引着小世子阿燦在朱雀河边踢蹴鞠,然后害了这小儿去。
他知道华国长公主唯一的儿子死了,那锦衣侯府的爵位日后自然是要落在眼前的元闲身上。
他爬到元闲脚下,重重地在地上朝他磕了个响头。
“小人也不瞒着大公子了,小世子生下来就体弱多病,皆是侯爷的手笔。”
“现在小世子没了,长公主殿下也活不长了。”
“侯爷这些年在长公主的卧房内,用了一种独特的毒熏香,这种香只对女体有害。常来府里给长公主殿下请平安脉的刘太医,他也是侯爷的心腹,所以长公主殿下并未发现自己中了毒。”
“大公子,您别看侯爷这些年来对您不管不顾的,您在玉京做了这么多与陆阁老、吴公公他们对立的事情,都可以死千百回了,都是侯爷暗地里从中周旋,侯爷一心盼着您承袭爵位,他也只认您这一个儿子。”
元闲听了苟雄回的这一长段话,他其实一直怨怼自己的父亲,哪怕当年他的父亲能够硬气一次,他母亲沈清可能就不会惨死于华国长公主这个毒妇手里。
他不稀罕什么锦衣侯爷的爵位,他只想他的阿娘沈清能活过来。
元闲让元宝塞给了地上跪着的苟雄一沓厚厚的银票。
“今日你对我回的话,回侯府后不必告诉我阿父。”
苟雄又对他磕了一个实诚的响头,连声道谢,退出了包间。
屏风后躲着的陆酥出来了,她本以为元闲在玉京孤立无援,没想到他阿父锦衣侯爷早就给他铺好了路。
她的放鹤计划要暂时搁置了,她要自己一个人离开玉京,去南部五州救那些水深火热中的百姓。
陆酥给元闲斟了一杯茶,“阿闲,你要是能顺利承袭锦衣侯府的爵位,那你手上就有了兵权,玉京无人敢动你。就连那个拐子婆,她再也不能害你了。”
陆酥刚开始也不理解锦衣侯元悟为什么要忍气吞声?他们元家明明有汴京十二万锦衣骑的兵符,何须畏惧这位华国长公主。
后来,她见识了华国长公主生母郑皇后的手段,她才知在玉京这座吃人城里,卧薪尝胆是唯一的活路。
元闲浅抿了一口茶,他在陆酥面前示弱了这么多年,如今却到了瞒无可瞒的地步。
“酥酥,我……有一件事,我一直在骗你,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穷困潦倒。”
元闲在陆酥耳边说了下他这些年置下的产业,她的眼里金光乍现,她重重地锤了他胸口一下。
“原来朱雀河上那十二座花神画舫,全是你的!我还一直担心你吃不饱饭,穿不暖衣,无片瓦遮头,我拼死拼活地做那么多份工,全贴了你这个厚脸皮的死骗子……”
她说到后面,委屈地抽着鼻子,落下泪来。
元闲赶紧让元宝把今日带出来的所有金票子、银票子都掏了出来,全塞到了哭得梨花带雨的她怀里。
她捏起一张五千两的银票擤着鼻涕,然后团成一团,扔到了窗外。
她赌气的想要撕票子,拿起一张一万两的金票子,又舍不得,赶紧摸过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在他面前撕成了碎片,抛撒在他脸上。
后来,一百两面额的撕完了,她开始撕起五百两面额的,元宝在旁边倒吸了口凉气,看着十分肉痛。
元闲却是波澜不惊,镇定自若地喝着茶。
后来,撕到一千两面额时,陆酥也觉得肉痛,扒拉扒拉怀里剩下的票子,全塞到自己衣袖里了。
元闲这才敢靠到她身边,替她擦拭着脸上的泪痕。
“酥酥,你要是不消气,我再让元宝兑些银票来给你撕?”
陆酥打落了他的手,还是很生气的模样。
“我家里还有很多你的欠条,都要算利息,还要算十分的利。”
元闲点头道:“算十二分的利息都可以,你怎么高兴怎么来?就是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陆酥摸着自己鼓囔囔的袖子,心里盘算着她要发大财了。
她还是对他板着一张脸,“可你有这么多钱,早就可以娶媳妇了,你还总骗我,说你两袖清风,不敢误佳人。”
元闲的头开始隐隐作痛,他想说真话,又怕说出口后,把她吓着,以后二人连朋友都做不成。
陆酥一拍脑袋,“阿闲,我知道你为什么装穷了?”
元闲一脸期待的看着她,她拍着他的肩膀道:“你知道郑温玉是嫌贫爱富的女子,你想试探她,对不对?”
元闲感觉自己胸口堵着一股气,她总是能把事情想歪来。
他嗓子眼涌上一股鲜甜味,果不其然,他又被她气吐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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