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五十三年夏至,隐霜台院内栽植的月桂树上的绿叶纹丝不动,宫殿廊檐下挂着的一串串兔子风铃静默多日。
正值盛夏,本该有无数鸣蝉声嘶力竭地苦叫,只因为隐霜台的宫人勤勉,日夜用粘竿将那树上的蝉将军粘了下来。
这里最多的声音,是海浪拍打基石的声音。
整个隐霜台,三面环海,独独留了东面那条白玉铺就的云梯作为上此处宫室的唯一入口。
本来隐霜台上,只有一座望仙殿,此殿高十六丈,是十二开间的大殿。
去年冬,明帝瀛苏携神熙关内侯独女陆氏阿酥入宫。
此女桃花粉面,有观音之貌,嫦娥之姿,帝甚喜之,封正一品妙善夫人,赏皇后仪仗,赐居隐霜台。
待妙善夫人阿酥生下明帝元子,再行封后之礼。
瀛苏在朝臣面前,是一副暴君面孔,宫内人都说,这位少年帝王的所有温柔,都给了妙善夫人阿酥。
他希望自己这位发妻能够做一位长命娘子,命工部营缮司在隐霜台加筑无极、永寿二殿,又命尙宫局下的司珍司为她制长生锁、千秋铃二物随身佩戴,取“长生无极,千秋永寿”之意。
他还在宫内为她修了三十三座道观,让那些道士们日夜为他的阿酥祈福。
他要她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妙善夫人阿酥爱画,瀛苏便命宫内画师在殿墙、窗户、栏杆,只要是目光所及之处,都画满飘飘欲飞的神仙。
他又听得桂树乃忠贞之树,有吉祥美好的寓意,命人从万里之外的函谷关,运来上百棵月桂树栽植在隐霜台宫院之内。
此刻,隐霜台的大太监沈愚带着宫人跪在灼热的地板之上,他们一个个汗流浃背,内心却是惊慌不安。
他们头顶的月桂树上,正坐着一个手持书卷的宫装少女,少女叼着树叶,坐在枝干上,晃荡着自己那双细嫩白净的足。
大太监沈愚跪在树下,战战兢兢地捧着一双流云履,仰头对树上的少女哀求道:“娘娘,陛下的车辇已经过了奉天门,过不了多久,圣驾就会光临隐霜台,奴婢们的脑袋都要保不住了!”
说到后面,沈愚每个字的尾音都是重重的哭腔。
树上的阿酥将手里的书卷抛入沈愚怀内,沈愚一个滑跪,接住了这卷书简。
他长吁了一口气,要是跌坏了这位小祖宗的书,又是一顿板子。
阿酥是不会惩罚宫人的,但瀛苏会,他不会当着阿酥的面罚这些伺候的不尽心的宫人,但是每个月总得打死那么几个。
沈愚起身,目测了一下阿酥坐着的那根枝干的高度,他起身走到树下,一脸谄媚地笑道:“娘娘,您踩着奴婢的肩膀下来,还得换过衣裳预备接驾呢。”
阿酥用手撑着树干,眺望远方的宫室,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那青烟袅袅的宫观处,她不停摆动的脚上系着的那串铃铛,发出一阵阵清脆悦耳的响声。
她足上的这串千秋铃,声音很独特,只要宫内哪里响起这种铃声,宫人们会纷纷避让,专司记录的小黄门跟在这铃声后面,将这位妙善夫人的举止言行都记录在《卿卿起居注》上。
这是瀛苏定下的一条宫规,他要随时掌握阿酥在宫内生活的点点滴滴,除了贴身服侍阿酥的宫人,其余宫人都不能直视这位妙善夫人。
阿酥:“我不下去,你们总拦着我,不让我去宫观那里。可我听说那里有一位长得很好看的道长,我也想去看看,他是不是比阿苏还要好看。”
满宫里,除了神武长公主瀛敏之外,阿酥是第二位能够直呼明帝之名的贵人。
沈愚擦了擦头上不停滑落的汗水,他尖着嗓子道:“娘娘,不是奴婢们不放您去,是长公主殿下说,那位云中鹤道长不喜外人打搅。”
阿酥和瀛苏一样,都很听瀛敏的话。
她听沈愚这样说,只能撇撇嘴道:“伴伴,那你要在树下站稳来,我踏着你的肩下去,不要跌了我了。”
一位穿着白衣的少年站在廊下,他早就等在这里,一直看着月桂树那边的闹剧。
他回宫后,第一时间换下了身上的衮龙袍,因为那身繁琐的衣服总是会绊倒她,她爱看他穿白衣。
他听阿酥终于肯自己下来后,踱至树下,对着树上的她伸出双手道:“阿酥,大胆跳下来,吾接住你。”
沈愚和宫人们连忙对这位少年帝王行跪拜大礼,“圣躬金安!”
树上的阿酥闭着眼睛,纵身一跃,跌入少年怀中,她用腿圈住了他的腰,就这样挂着他身上。
瀛苏笑道:“看吾接住了谁?吾接住了月宫里最可爱的一只小玉兔。”
阿酥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他的下巴一口,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阿苏,为什么你接住的不是嫦娥娘娘?难道我只是可爱吗?”
他在她面额上轻啄了一口,“自古嫦娥爱少年,嫦娥娘娘有心悦的少年后羿。吾的阿酥,怎么能喜欢别人呢?嫦娥娘娘还吃了不老药,吾与阿酥可是约定了生同衾、死同椁,我们是要共白头的。”
阿酥仰头看他,“难道阿苏不可以是少年后羿吗?阿苏不可以和我一起吃不老药吗?”
他单手把她的臀往上提了提,轻轻抚着怀中人的背道:“阿酥,吾就是那月宫伐桂的吴刚,你就是在吾身边不停捣药的小玉兔,吾与你,都是彼此的唯一,不是吗?”
阿酥挑起他垂在胸前的一缕头发,在指尖缠着绕着,“不是。”
瀛苏用手揉搓着她耳垂处的那粒朱砂痣,“阿酥……”他内心有些惴惴不安,难道她记起她自己在玉京的那十四年?
她听到了他唤自己名字时的紧张与不安,连忙解释道:“我是小玉兔,阿苏是我心中唯一的月亮,我会用我的一生……守望月亮。”
他心上绷着那根弦顿时松弛了,他低头吻她,从额上一路吻到唇角,像头顶的太阳一样热烈地箍着她,吻着她,也让她吻自己。
不到半年,他用千谎百骗,让她相信她与自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反复告诉她,她遗忘的那十四年零几个月,其中有约摸五年光景,都是他在默默爱她。
她,信了!
她忘记了孤山放鹤,她心中的那只鹤,已经换成了眼前这位白衣帝王。
瀛苏抱着她一路行至望仙殿内,他把她轻轻放在榻上,接过了沈愚一直抱着的那双流云履,给她穿上。
“阿酥,是谁告诉你宫观内有一位好看的道长?”
阿酥答应了那位宫人,不会把她供出来的。
“啊?我有说过这样的话吗?我好像有些中暑了,我要眯一会儿。”
阿酥扯过一个软枕,倒了下去,开始闭着眼睛假寐。
瀛苏用手探了探她额上的温度,让沈愚多抬些冰放在殿内。
他的目光扫过一位打哆嗦的宫人,他向沈愚耳语了几句。
沈愚命几个小黄门把那宫人拖了出去,直接扔下了隐霜台,涌上的海浪顷刻间便卷走了她。
沈愚对那几个扔人的小黄门道:“见着了吗?这就是在主子娘娘面前多嘴多舌的下场,隐霜台这里不需要多伶俐的宫人,只需要你们对娘娘忠心,娘娘不需要你们服侍的时候,都给咱家做个哑巴。”
那几个小黄门吓出了一声冷汗,回“是”时声音都在颤抖。
望仙殿内,香风飘散,因为殿内都是椒墙,还有珠帘玉户,所有瑰丽耀眼的宝物都堆在这处宫室内。
瀛苏侧身躺在假寐的阿酥身旁,手里执着一柄团扇,为她打扇。
当他见到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时,知她又在装睡骗自己。
他手执着团扇面,用冰冰凉凉的玉骨扇柄撩开了她领口的轻纱,在她的锁骨处轻蹭。
阿酥觉得浑身酥酥麻麻的,痒的受不住,笑出声来。
他丢了手中团扇,把她搂到怀里,用指腹温柔地摩挲着她的后颈。
“看看看,你总是装睡骗吾。吾都一个月没有见到你了,吾在宛州独眠时,日日想你入梦,却总是梦空。”他捏了一把她嫰滑的脸蛋,“阿酥,你这一月来,是不是光顾着玩耍,一日都未想过吾?”
阿酥有些心虚,她垂下了眼眸,小声道:“你要是想我,为什么不把我一起带去宛州?这宫里四处我都去过了,好没意思。我就宫观那里没有去过,阿苏,要不你带我去宫观那里看看吧,我还没见过道士长什么样呢?”
他轻轻揉捏着她的肩膀,“你就是不死心。吾和你说了多少遍,宫外乱的很,宫观那里的道士都是男子,你作为宫妃,必须得避嫌。”
“伴伴也是男子,为什么我对伴伴不用避嫌呢?”
阿酥口中的伴伴指的便是隐霜台的大太监沈愚,沈愚很会看人脸色,更会揣摩主子的心意。
当年瀛苏命人在宫内建隐霜台时,沈愚就看出来这隐霜台里住的八成是瀛国未来的国母。
他为了搏一搏,狠心舍了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差事,来隐霜台谋了一份低等洒扫差事。
后来果如他所料,他现在的主子阿酥,是后宫里唯一能与皇帝共眠的妃妾。
但他也有疑虑,就是瀛苏与阿酥虽有肌肤之亲,却迟迟未真正圆房。
不光是后宫,还有前朝,乃至整个瀛国,都盼望着妙善夫人阿酥的肚子能有动静。
沈愚听榻上的阿酥提到自己,上前屈膝道:“娘娘,奴婢算不得男人,奴婢身体残缺,没有生儿育女的本事。”
瀛苏还在轻轻拍着阿酥的背,像哄小孩一样的想将怀中人哄睡。
阿酥听了沈愚的话,爬起来问道:“伴伴,那你以后老了,谁为你执幡引路呢?”
瀛苏扯过阿酥的衣角,把她禁锢在自己怀里,他对榻旁站立的沈愚沉声道:“不要和她说这些事情,你自己去下面领刑。”
沈愚一路跪行出殿。
瀛苏怀里的阿酥还是没有睡意,她问道:“阿苏,为什么又要罚伴伴?伴伴他每日都很尽心的服侍我,一点都不敢懈怠。”
瀛苏伸手遮住她的眼睛,“服侍你是他身为奴婢的分内事,他说错了话,就该罚。你要是想吾轻罚他,就乖乖听吾的话,陪着吾睡一会儿,吾好久没搂着你睡了。”
瀛苏不想阿酥知道过多男女之事,他自己清楚便好了,等到他能够和她圆房时,他自会好好教她。
在这之前,他希望她对这种事全然不知。
三年,只需三年,他就能和自己怀里的这位小祖宗成为真正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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