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酥在村塾里住了几日,白日她给村里上学的孩子们画有趣的连环画看,晚上她偷偷去周边村庄调查那些无名坟冢。

    这一个个如馒头一样的土包里,安睡着当年为守住苍州六郡战到最后一刻的神熙将士,他们是谁的儿子?谁的夫君?谁的父亲?

    他们为国而战、为民而死,而他们一心效忠的君王,却为一己私欲,让这些英魂不能荣归故里,与家人“团圆”。

    陆酥每到一处无名坟冢前,就会向村民打听坟内人生前的身份,有名者立碑刻名,无名者也要在碑上刻上“为国死忠者无名公之墓”。

    她亲自负碑刻书,供香磕头。

    几日下来,她脚上磨出了一排血泡,背上的皮肉也有磨损,加上过度劳累出的一身大汗,晚间回村塾沐浴更衣时,她背上模糊的血肉与身上的衣衫粘连,必须要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背上伤患处附着的衣料,才能上药。

    这夜,村里的阿善娘子照常来帮陆酥上药,她用银针在烛火上淬了几遍,让陆酥咬着干净的布条,她帮她挑破脚底板的血泡,挤出了里面的血水,再用盐水清洗她的伤处几遍,最后用竹篾片给她涂上一层凉凉的药膏。

    整个上药的过程,陆酥没有哼过一声,阿善看她如此坚忍,心生佩服。

    阿善问道:“酥酥,那些无名坟冢里葬的都是你的家人吗?为什么你要如此上心?”

    陆酥脱下外衣,让阿善帮自己继续处理背上的伤口,她痛得满头大汗,眼睛却是干干的。

    “他们……是我的家人,我迟早有一日,会带他们回家。”

    阿善边往陆酥背上的伤口吹气,边将凉凉的药膏在她背上匀开。

    “酥酥,我也想回家,我们这边村子的百姓都想回家。我们明明是神熙子民,为何要在这里受瀛国人的白眼和欺压?那些可恶的瀛国人,在我们这里烧杀抢掠是常事,还呼我们作“猪人”,因为神熙皇姓是朱,二字同音。”

    陆酥的眼上开始起雾,她之前只是听过神熙割让出去的苍州六郡百姓苦,原来是这等苦,苦无君父庇护,神熙和瀛国都不承认他们的身份。

    阿善给她上完药后,她穿上阿善替她浆洗了几遍的里衣。

    阿善边收拾药箱边道:“酥酥,我听我阿爹说,瀛国的陛下打算把我们涿阳郡,还有遂川郡、西原郡、甜水郡、汝安郡、渤海郡都还给神熙,还听说两国将要联姻。”

    永寿帝子嗣单薄,膝下并没有适龄公主和亲,若两国真要联姻的话,应当会挑宗室女和亲。

    陆酥听自己父兄说过,瀛国皇帝还未亲政,后宫嫔妃众多,这位皇帝虽然不好色,但他的妃妾暴毙者一年有数十名。

    这位瀛国皇帝,喜怒无常,呆在他的后宫,与呆在郑后统御的永寿帝后宫无差,日日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不过,她又不是宗室女,和亲的事怎么也轮不到她头上来。

    阿善向陆酥告别后,陆酥趴在床上翻看着这些日子她记的日志。

    门外响起一个朗润的男声,“阿酥,我给你做了些凉糕吃,现下方便进来吗?”

    陆酥披了外衣下床,给阿苏掀开门上挂着的竹帘幔子。

    “阿苏,你不是进主城给叮叮当当他们采买书籍笔墨去了吗?我以为你会在城内过夜的。”

    阿苏拈起一块蜜豆芋泥馅的凉糕递到她唇边,“我白日在涿阳郡城内,看到了神熙驻守地方的月蟾军。听城里人说,从今日开始,涿阳郡重新归入神熙。涿阳郡守也换了神熙的官来当,听说是玉京派下来的,姓徐,好像是什么定国公府的六公子。”

    她口里吃着糯叽叽的糕点,专注地听着阿苏讲今日城内发生的事情。

    当她听到徐漱石来涿阳郡上任,是由北瑶镜司的素影卫护送来的,她开始忧心忡忡,“阿苏,明日再同我去一趟主城。”

    阿苏应下了,他从衣袖里掏出一盒胭脂,双手奉于她,“阿酥,我看阿善她们常买这种胭脂用,我也给你买了一盒。”

    陆酥摆手推阻道:“阿苏,你赠给自己中意的姑娘吧,我这人儿面皮糙得很,用不上这种精致玩意儿。”

    阿苏见她不肯收,只得作罢。

    他帮她剪了房中火烛上爆开的灯花,又替她熄了两盏灯,看房中明暗适宜好眠,方才满意退去。

    陆酥这夜躺在床上却是辗转难眠,她猜不出是什么事情能让北瑶镜司的素影卫离开玉京,这素影卫直接听命于宫内郑后,郑后的手为什么要伸到涿阳郡这么远来?

    她的小脑袋瓜子内,此刻是一团浆糊,她就反复睁眼闭眼,煎熬地等到了村庄里的第一声鸡鸣。

    她起床简单梳洗了一番,戴上帷帽,随阿苏进城。

    阿苏只养了一匹白马,二人共乘一骑,因为她背上有伤,她坐在他身后。

    刚开始她只敢抓住他的衣角,他故意扬鞭催马,她都能听到耳边呼呼作响的风声,好几次她的身子都要往后仰倒,阿苏抓住她的手,让她箍紧了自己的腰。

    陆酥对他喊道:“阿苏,骑慢些,我们不急!”

    不知是不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太大,阿苏似乎没听到她说的话,反而越骑越快。

    陆酥没有办法,只能紧贴着他的背,箍紧了他的腰。

    她没见到他脸上浮起的春日融冰般水汪汪的笑意,眉眼间也是得意之色。

    少年的快乐如此简单,他与她在村塾相处多日,越发觉得陆酥这个姑娘像朵太阳花一样。

    他对她身上的暖,日夜妄想。

    二人进到涿阳郡城后,陆酥让阿苏在城门口的茶馆等自己,她自己一人去到涿阳郡守的官邸。

    门房告知她徐漱石出外办事去了,此刻不在府内。

    她走到树荫下,打算等徐漱石回来。

    一阵清风掠过,撩开了她头上帷帽垂下的轻纱。

    一辆华贵的马车在徐漱石的官邸门口停了下来,正好马车上的少年从车窗探出头来,车内端坐的朱颐看到了树下站着的少女。

    赶马车的小黄门冯宝扶着朱颐下车,他直奔到她身边,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他撩开了她遮脸的轻纱,直勾勾地盯着她那双翦水秋瞳。

    陆酥极力挣脱他的手,“朱颐,放开我!”

    他紧紧箍住了她的腰,把头靠在她的肩上,“酥酥,自你离开玉京后,我夜夜都能梦到你。”

    他的手碰到了她的伤处,他感受到了怀中人的战栗,又不舍得松手,直到她背上的伤处渗血,二人才停止了这场重逢的拉扯。

    陆酥,痛晕过去了……

    等她再度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回到了村塾,阿苏坐在他床头,撑着脑袋偏头看她。

    这让她怀疑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阿苏见她醒了,从桌边端来一碗桂花酒糟小汤圆,扶她起身,让她端着碗自己喝。

    他戏谑道:“阿酥,我在茶馆那里等了你许久,见你久未转还,后发现你被一贼人轻薄,从他手下把你抢了回来。我救了你一回,你当如何报答我?”

    陆酥问道:“你是如何把我抢回来的?”

    阿苏:“我把那贼人脑袋打破了,他还不肯撒手,我又踹了他几下,他倒地后,我就把你抱回马上,带回来了。”

    阿苏轻描淡写的几句,看起来事态并不严重。

    实际上,朱颐受了要命的重伤,他被阿苏打的头破血流,身上几处骨折,还伤了肺腑,一直吐血。

    陆酥惊得跌了手中的碗,她抓起阿苏的手,“你得赶紧离开这里,不不不,我要和你一起赶紧离开这里。你打的那个人,他家很有权势,要是被他家里人知道了,你又被抓住了的话,就只有一个“死”字了。”

    陆酥让阿苏不要再收拾床下的碎碗瓷片,赶紧回房收拾包袱,和自己离开村塾。

    陆酥正在房内收拾自己的东西,突然眼前一黑,倒在了身后人怀里。

    阿苏敲晕了她,他不怕朱颐找他麻烦,他亲了亲怀中昏迷人的玉手,对着她道:“阿酥,我会一直护着你的。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对不对?刚刚你说要和我一起离开这里,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有强迫你。”

    昏迷的陆酥并没有听到这些话,她被阿苏抱进了一辆马车内,马车外围着十七八名暗卫,阿苏上车后,对着他们道:“放火!屠村!”

    他不想有人发现自己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还有这村子里的百姓,也不是他瀛国的百姓。

    他是瀛国万民的君父瀛苏,他只庇护自己的子民。

    瀛苏的这把火,不光烧了凤阳村,还烧光了整个涿阳郡,一路烧完遂川郡、西原郡、甜水郡、汝安郡、渤海郡,这六郡的百姓,都死在了瀛国士兵刀下。

    屠城不是瀛苏一人的主意,是永寿帝与他皇姐瀛敏洽谈归还苍州六郡的附加条件。

    永寿帝认为,苍州六郡的百姓,见证了自己这位圣君割让国土之耻,死人不会开口说话,他舍了六郡百万子民,换自己在史书上的一身清白,值!

    瀛苏看着在自己怀里沉睡的陆酥,又给她喂了几勺安神药,低头在她额上啄了一口,他把玩着她的一缕头发。

    “阿酥,你们神熙的皇帝多么残暴,吾和他不同,你会喜欢我们瀛国的,吾会好好待你,你是吾唯一的妻。”

    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鬓发,轻闻浅嗅,在她耳畔哑声道:“阿酥,你还年少,不知道世道浇漓、人心不古,只有乖乖呆在吾身边,才不会让那些豺狼虎豹吞了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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