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酥卧床养病的这小半个月,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去岁瀛国归还神熙苍州六郡,神熙永寿帝连发三道旨意,一道明旨,两道暗旨。
明旨是封关内侯独女陆酥为清平公主,和亲瀛国,二国结为唇齿之国。
暗旨除了那道屠杀苍州六郡百姓的旨意,还有一道旨意是关于玉京定国公府徐家的。
永寿帝与瀛国神武长公主瀛敏暗里约定,命徐家六郎徐漱石赴瀛国学习造船、航海术一年,归国后加强神熙海军力量。
十数日前,徐漱石在回官邸的途中,遇刺身受重伤。
徐漱石作为神熙使者,代表的是神熙的永寿帝,这件事如果处理不慎,容易影响两国邦交。
瀛苏为此事一直被朝中的那些老臣绊在内阁之中,难得抽出空来上隐霜台探视阿酥。
瀛苏不在的这些时日,隐霜台的氛围不再像以前那样——人人立于危墙之下,不知是今日死,还是明日死。
隐霜台上,一片祥和轻松的气息,连宫院中的那些月桂树,开出的花儿都要香上几许。
阿酥午休过后,从榻上醒转来,听到殿外宫娥们妩媚娇俏的笑声,对着帐外喊了声“伴伴”。
站在榻边打盹的沈愚闻声掐了自己手背一把,好让自己迅速精神起来。
他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精致的鼻烟壶,凑到鼻下嗅了嗅,整个人顿时精神抖擞起来。
沈愚命两名宫人用钩子束起榻上悬挂的鲛绡帐,自己跪至榻边,“娘娘要起身梳洗吗?”
阿酥在榻上伸了个懒腰,头还是舍不得离开鸳枕。
“伴伴,外面那些宫娥们在笑什么?我还听到了琉璃姐姐的笑声,她的笑声最妩媚多情。”
这十数日瀛苏都未驾临隐霜台,沈愚浑身紧绷的神经舒坦不少,回起话来语调十分轻快。
“娘娘,陛下不是留了白云观的云中鹤道长,给娘娘您随时请平安脉吗?现下,那位道长和元宝在殿外排傀儡戏给大家看。”
阿酥一听起了兴致,没穿上鞋袜,光着脚下榻,一路跑到了殿门口。
穿着道袍的元闲和小黄门元宝手里一人操控着一只傀儡娃娃,元宝唱的是女角,元闲演的是男角。
阿酥倚在门边才听了几句,捧着鞋袜的沈愚在她身后跪下提醒道:“娘娘,当心凉着脚。”
牵着傀儡丝的元闲抬眼向殿门边的阿酥望去,见她还穿着一袭薄纱寝衣,满头乌丝自然垂散在肩上,清澄澄的眼睛俏皮地眨巴眨巴着。
围在元闲身旁的宫娥们皆向阿酥的方向行礼问安。
元闲却还溺在她的眼波中,还是身旁的元宝提醒,方才记起自己如今是臣,她是君。
沈愚跪在阿酥脚旁,让她扶着自己的肩膀,他替她套上了鞋袜。
阿酥的目光也从元闲身上收了回来,她见眼下的沈愚消瘦了许多,“伴伴,你近来饭吃的不香吗?身上的圆领衫都宽松了不少。”
沈愚的心上好像接受了一场春雨的洗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奴婢得娘娘如此上心记挂着,实是惶恐!”
阿酥穿好了鞋履,摸了摸还跪在地上泣泪的沈愚的头。
“伴伴,不要哭,不要再在我面前说“惶恐”二字。我记挂着伴伴,也是因为伴伴每日都顾着我。”
阿酥直视沈愚的灵魂,她希望沈愚不要动不动就跪下,她希望世上的每个人都能挺直了脊背,没有生来的奴婢,也没有天生的贵族。
当然,这还只是她模糊的意识,她不知该如何让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落地生根,开花结果。
她忘却前尘,唯独心中的道,她还依然坚持。
阿酥安慰好沈愚后,转身对远处跪了一地的那些宫娥们道:“这样自在的日子少有,你们继续看元道长和元宝演的傀儡戏吧。”
琉璃领着众宫娥向阿酥磕头谢恩。
阿酥扶着沈愚的手回到里间更衣去了,被宫娥们簇拥着的元闲手下继续演绎着傀儡戏,心却跟着阿酥进到殿内。
他渴望她再看自己一眼,再唤自己一声“阿闲”。
阿酥换了一身桃红的窄袖褙子,宫人要给她上妆时,她摒退了里间的所有宫人,只留沈愚与她站在穿衣镜前。
“伴伴,那药瓶子你毁掉了吗?”
“奴婢碾碎了,扔到了海里。”
“伴伴,你问到了我阿兄进宫的日子吗?”
“问到了,听司礼监的人说,陛下这个月二十二在太液池旁的水榭设宴款待国舅爷。只是……”
沈愚迟疑了片刻,后来转念一想,还是得把实话告诉她。
“娘娘,陛下那日……没让人安排娘娘的席位。”
这是阿酥意料之中的事,每次她在瀛苏面前提到玉京,他总是把话题支开来,他更不喜她在他面前说想家之类的话。
“伴伴,我那日想见我阿兄一面,你替我安排一下。”
沈愚就是拼了自己一条命,也要当好阿酥派给他的这桩差事。
“娘娘,那日要委屈您扮做琉璃,奴婢会让人引国舅爷在冷宫那边见您。”
阿酥相信沈愚的办事能力,“伴伴,今日阿苏会来隐霜台吗?”
“娘娘,奴婢的师父说,陛下这些日子被内阁那些人缠得连用膳的功夫都没有,就算歇在麟趾宫里了,因为长公主殿下在宫外府邸养胎,所有奏折都送到陛下跟前批阅。麟趾宫夜里也是灯火通明的,到长公主殿下生产前,陛下怕是都不得空来看娘娘。”
阿酥听沈愚一口气回了这么多话,让他喝口茶润润嗓子。
“伴伴,那我们这样逍遥快活的日子还长着。你喝完茶,传那位道长来殿内见我。”
阿酥坐在画了十二花神的玻璃屏风后,元闲被沈愚引进殿内,他手执拂尘,向屏风后的她行跪拜大礼。
“小道给妙善夫人请安!夫人千岁!”
阿酥让沈愚给元闲搬了一个綉墩子,让他坐下答话。
“元道长也是神熙玉京人吗?”
“是。”
“元道长可知道我的母家关内侯府?”
“小道不知。”他知道她想问自己什么,但现在还不是告诉她的时候。
屏风后的阿酥一时愣住了,她又问道:“元道长,这几日你为我诊脉,我见你侧脸处画着一只白鹤,有何深意?”
元闲摸了摸脸上油彩下的那道疤痕,“回娘娘的话,小道脸上画的这只鹤下有一道伤疤,小道是怕自己容颜丑陋不堪,玷污了娘娘的眼睛。”
阿酥起身,想要走到屏风前,沈愚上前劝阻道:“娘娘,您忘了陛下的嘱咐吗?”
阿酥当然记得,要对除瀛苏之外的一切男子避嫌。
她推开了沈愚挡在自己身前的手,执着团扇的她踱着步子走到元闲跟前。
她脚下的每一步,都踩在元闲的心尖尖上。
阿酥用团扇遮着自己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笑意盈盈的美目。
就是这张脸,她的目光落在元闲脸上的那只鹤上,那道伤疤不算明显。
“元道长,你是玉京人,却对我母家一无所知。那你对我呢?也是一无所知吗?”
元闲低头不敢看她,即使她只对他露出了一双眼,他还是不敢看,他怕自己陷在里面。
“小道在玉京,也是潜心在道观里供奉慈航大士,不问红尘中事。”
阿酥用扇面将他的下巴抬高,与自己四目对接,他的这双眼,她很喜欢。
“道长,我现下不方便去宫观那里,听说道长的白云观内,供奉的是慈航大士,我想让道长替我在大士面前烧香求愿。”
元闲有些心猿意马,他一直与她对视着,还是沈愚咳嗽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跪在她脚边,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小道冒犯了娘娘,还望娘娘宽恕小道无礼之罪。”
阿酥摇着手里的团扇,明明是她在撩拨他,他却向自己请罪,有意思。
“道长既不是红尘中人,也毋须拘泥于我们这些俗人的礼节。”
她俯下身子,对着他的耳边吹了口气,低声道:“世人不是最爱看你们这些修太上忘情道的,堕于情网之中。道长!你也会有“良宵谁与共”的/情/欲之念吗?”
元闲面上的绯色都已经蔓延到耳根处了,他的喉结滚动,稍稍平复了下自己如火烧的心念。
“小道不懂娘娘所言?小道眼里只有观音。”
道教的慈航大士便是佛教的观音菩萨。
阿酥听他呼出的气息节奏,知他乱了心。
她转身回到屏风后面,坐回到靠椅上,轻笑了几声。
“道长,你刚刚莫不是糊涂了,佛道不分。”
元闲扬了扬手中的拂尘,对着屏风后的人影弯腰拱手道:“娘娘,非是小道糊涂,而是世人愚昧,不知佛本是道。娘娘刚刚要小道替娘娘烧香求愿,小道洗耳恭听娘娘嘱托。”
阿酥觉得这个叫元闲的道士越来越有意思了。
她本想逗弄一下他,谁知他面皮这样薄,嘴巴倒是严实,她想知道的,一个字都问不出来。
“道长,你烧香时就替我这样说,慈航大士在上,信女烧香,一不求富贵,二不求长寿,唯求……郎君不如意。”
元闲以为自己听错了,出言问道:“娘娘是求郎君如意吗?”
阿酥重复了一遍自己说过的话。
元闲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她求的,正是郎君不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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