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斗胆问娘娘,为何求此违心之愿?”
“违心?”阿酥的语气十分轻佻不屑,“道长,我在家乡时也有自己的檀郎,他和我讲风骨的重量,骨轻轻过一两风。”
坐在綉墩上的元闲身体一僵,原来她记起自己来了,“檀郎”是玉京娘子们对自己心悦之人的爱称。
元闲的嘴唇微微颤抖,他手中握着的那柄拂尘滑落到地上。
屏风后的阿酥听到外面的声响,漫不经心地摇着手中的折扇。
“道长,檀郎负我,将我拱手献于明帝做妃妾,他却避居道观之中,说着些不问红尘的风凉话。他更负了旧年好友,他向神熙的永寿帝献策,假意遣那徐郎入瀛国访学,实则让他这可怜的旧友有去无回。”
元闲面色晄白,他百口莫辩。
永寿帝的那三道旨意中,除了那道屠杀苍州六郡百姓的暗旨,剩下两道都是他代笔拟定的,可他是被迫的。
元闲起身,对着屏风后的人影弯腰拱手作揖道:“娘娘的那位檀郎,心中一直牵挂着自己的谢娘,风骨未变,情深不悔。”
谢娘是玉京郎君们对自己心爱女子的美称。
元闲的最后一个字说完,他听到了屏风后她的啜泣声。
沈愚见阿酥落泪,递上一方巾帕,阿酥却用手背拂去自己面颊上滚烫的泪珠,她吸了下鼻子,几度哽咽,终是问出了那句话。
“那道长……眼中还是只有观音吗?”
“是,睁眼供观音,闭眼……思谢娘。”元闲听她一声抽泣,心上就像被一把钝刀狠狠割了一下,她哭了这么久,他心上的刀痕越来越多。
“道长,那檀郎会带他的谢娘回家吗?谢娘在异国,朝也思乡,暮也思乡。”
元闲攥紧了双拳,坚定道:“会!檀郎此生所愿,盼谢娘成不羁的风,天地四海为家,日月星辰为伴,夜夜好眠!”
“道长,那你知谢娘心中所愿吗?”阿酥让沈愚去取那幅《孤山放鹤图》来,她让沈愚将画交托到元闲手中。
阿酥:“谢娘唯愿郎君不如意,檀郎想单独从容赴死成全心中道,留谢娘与良人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可谢娘心中良人唯有那只鹤,此生若不得嫁鹤为妻,不如孤身终老。”
元闲在心底长叹了一口气,她如此聪慧,可知慧极必伤。
他再度弯下腰,对屏风后的人影拱手作揖道:“闲望娘子莫称心!”
元闲认为,自己在史书上被后人辱骂即可,她要清清白白地活于世上,她这样好的人,就该在水火风波之外,一点霜尘都莫沾染。
阿酥让沈愚着人搬开挡在她面前碍事的屏风,殿外却有小黄门高声通传,“陛下驾到!”
沈愚忙命搬屏风的宫人停下手中的动作。
阿酥用绢帕擦拭去脸上的泪痕,所幸今日脸上没涂脂粉,痕迹不太重,但眼尾的红色却很明显。
瀛苏进到里间,见元闲跪在屏风前,面色有些不愉。
“道长此刻在爱妃殿中做什么?”
元闲正要回话,屏风后端坐的阿酥抢言道:“阿苏,道长素日常出宫去长公主府请脉,我请道长进殿内问问敏敏姐姐的胎象,顺便向道长讨教一下养生之道。”
瀛苏快步绕到屏风后,脱下身上的外衫递于沈愚,搂着阿酥坐在自己膝上。
屏风外的元闲低头跪在地上,他稍稍抬眼间,瞟到屏风后的两个人影贴在一处。
瀛苏见阿酥眼睛红红的,柔声问道:“这讨教养生之道,怎还哭上了呢?”
阿酥在他耳畔娇声道:“一连数十日未见你,道长又穿着一身素色道袍,让我触景生情,想起你来,就这样没出息地在道长面前哭了出来。”
阿酥挤出几滴眼泪,偏头对屏风外的元闲道:“让道长见笑了。”
瀛苏低头吻去怀中人眼角的泪,指腹摩挲着她的后颈。
他一连数十日未见她,何尝不是日日惦念着,起风了想她有没有及时添衣,用膳时想她有没有好好吃饭,夜夜孤枕难眠。
阿酥推开了还要吻自己唇角的瀛苏,小声道:“道长还在,陛下自重。”
瀛苏偏要在元闲面前与她亲近,他一把打横抱起了怀中的阿酥,“吾妻与道长是同乡,她年纪尙幼,如今又在病中,吾怕阿酥听道长一口乡音,触及思乡之情。她是哭不得的,道长今日便搬离隐霜台吧,回自己的白云观好好呆着,莫要在宫内瞎晃荡。”
瀛苏逐客的意思很明显,元闲压抑着心中的怒意,淡然回道:“是,陛下!”
待元闲退出殿外后,瀛苏将阿酥抱至榻上,二人面对面躺着。
“阿酥,道长除了给你讲解养生之道,可还提及过玉京之事?”
阿酥挑起自己的一缕头发,在指尖处打着转转。
“道长说自己在玉京时一直呆在道观中,斩断六根,不问俗事。”她摸上瀛苏的眉骨处,“阿苏,为何深锁眉头?”
瀛苏听她刚刚所言,悬着的心立时放了下来。
“女儿家哭多了会夭寿,阿酥,你要是想见吾,大可叫沈愚去麟趾宫请吾来,下回不能这样为吾哭了,这更加深了吾对你的罪过。”
阿酥抚平了他蹙紧的眉头,“我怕耽误了你的军国大事,我更怕你身边的史官把我写成妖姬妲己之流。”
他在她额上轻啄了一口,“傻瓜,什么政事能比你要紧?江山而已,吾更忧阿酥吾妻,离了吾无人依傍。若有风雨将至,阿酥只需躲在吾怀中,吾不会让你衣裙沾湿半分。”
瀛苏假意要去撩阿酥裙摆,阿酥登时脸上绯红一片,她打落了他的手。
“阿苏也学那些登徒子?要强行施恩于我吗?”
瀛苏曲起手指轻轻刮过她的鼻尖,“是你刚才说的?怕跟着吾的史官把你写成祸国妖姬妲己?吾只想看看阿酥裙摆之下,是否真藏着一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没有!没有!”
瀛苏搂紧了她贴着自己的胸膛,“有也不要紧,若阿酥真有本事误吾的国,吾便舍了这江山,从此吾看天下女子,都少一条尾巴1。”
她听着这些动听撩人的情话,心如止水。
瀛敏告诉过她,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而搂着她的瀛苏,已经对她撒了许多弥天大谎,要是他比元闲早遇见她,以真心相许,或许他们还有可能。
她现在,只当他是暴君,她得陪他把这出戏演下去,她得做他枕畔的妖妃。
“阿苏,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很像一个废物,我在隐霜台,除了吃,就是睡,要不就是玩,我有些厌倦了这样的日子。”
瀛苏摩挲着她的鬓发,挑起她一缕青丝在鼻下轻嗅。
“阿酥,吾让吕若、沈愚他们带人给你在隐霜台上建一条街市,吾的图纸已经画好了,到时候建好了,让宫人们扮做小贩和市民,他们买卖时若生出了纠纷,就让吾与你来评断,岂不有趣?”
“可这样不是劳民伤财吗?”
瀛苏摸着阿酥的头,笑道:“从吾私库里出,不动用国库的钱,国库的钱都留给吾的百姓好了,私库的钱全是给吾的阿酥取用的。”
瀛苏其实还在太液池那里给她准备了个惊喜,她命人在太液池边仿造神熙玉京的东街,修了茶楼、酒坊、戏园等建筑。
到时候,他就让阿酥坐在茶楼酒坊之中,端茶卖酒,自己来做光顾的客人,以此消解她在深宫中的无聊苦闷。
瀛苏搂着她睡了一个时辰,醒来时,向身侧捞了一把,却是一场空。
他拨开帐子,向外面侍立的琉璃问道:“你家主子呢?”
琉璃跪至榻下回道:“娘娘早一柱香时间起身,说陛下近来肯定费神少眠,娘娘打算亲自下厨,为陛下做一碗强身滋补的百合薏米粥。”
瀛苏嘴角漾起浓浓笑意,她近来乖觉了不少,对自己越来越上心,今日与她在榻上温存时,她也不似之前那般别扭,要自己时时刻刻哄着她、求着她。
他正欲下榻,琉璃又道:“陛下,娘娘打算给您一个惊喜,是奴婢该死,刚刚说漏了嘴。陛下要不再在榻上假寐一会儿,等娘娘做好了粥,陛下装作自然醒,这样也不枉费了娘娘的一片心意。”
瀛苏觉得琉璃说的有理,又躺回榻上去了。
小厨房内,阿酥按照沈愚给她寻来的粥谱,将洗净的薏米、百合放入砂锅之中,加晨间在月桂树上采集的露水,先用大火煮沸来,再改小火慢慢熬着。
煮的香味出来后,薏米软烂时,往砂锅中加了几勺蜂蜜“白糖”。
沈愚以为自己这位主子娘娘开了窍,开始笼络帝心。
阿酥在小厨房内忙活着,沈愚一直在旁边不停地夸赞,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娘娘真厉害”。
他也和瀛苏一样,把阿酥当作孩子一样哄着。
阿酥让沈愚盛出一碗百合薏米粥,晾温来,然后主仆二人回到了望仙殿内。
她走到凤榻牙床边,轻声问琉璃:“阿苏还没醒吗?”
榻上偷笑的瀛苏假意轻咳了一声,她命宫人勾起了鲛绡帐,自己坐至榻边,“阿苏,我也学《新嫁娘词》中那样,为君洗手做羹汤。”
瀛苏敛起笑意,翻身面朝她,将自己的手覆上她的柔荑,“吾妻甚贤!”
他这话说的尚早,下榻梳洗完毕后,坐至桌边,他满怀期待地尝了第一口阿酥给他亲手做的粥,齁咸齁咸的,逼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可他还是一口气喝完了,放下碗后,违心地拉着她的手赞道:“此乃人间至味,吾甚喜之。”
阿酥命沈愚把那一砂锅百合薏米粥都端上桌来。
她还是那样天真烂漫的样子,道:“那阿苏再饮过几碗,莫要辜负酥的心意。”
瀛苏含泪,又进了两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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