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阿酥被瀛苏着人送回了隐霜台。

    躺在凤榻牙床之上,阿酥辗转难眠,反复睁眼闭眼,熬到了天亮时分。

    她披上了外衫,倚靠在窗边,看着海平面上升起的一轮红日,望着家的方向,久久不能心安。

    她的梦魇除了元闲之外,还有自己的美人娘亲周棠。

    她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的亡母为何会被逼到在东宫自尽?

    她的境遇比自己的亡母好不了多少。

    她已经做了孝女,为了家族荣光嫁到瀛国来。

    和瀛敏约定的三年之期,很快就会过去。

    做瀛苏三年的贤妻,换元闲一条坦荡的生路。

    她逐渐忘记,她最该做的,是自己。

    阿酥!阿酥!

    不是关内侯府体面的陆二小姐,不是瀛国皇宫明帝的妙善夫人。

    她只是阿酥,少时大言不惭,说要用自己的双足丈量天下路,希望有千万盏明灯辉映百姓家,原来都是水中月、镜中花。

    她的亡母,不是死于那根琴弦,而是死于世道礼俗。

    生为悬,死不解。

    列国女子都是如此,在家时一心备嫁,出嫁后一身从夫,夫死或被休弃后,从一而终地守寡,活寡也好,死寡也罢,就是要在深深庭院中蹉跎到老。就算女子死后,也不得解脱,生做哪家人,死亦哪家鬼。

    沈愚见到阿酥倚靠在窗边的身影,孤单寂寥,单薄的背,绷直的颈,明明年纪那么小,心思却比活了几辈子的人还要重。

    沈愚拿起一件外衫披到阿酥身上,阿酥看着海面上跃起的鱼儿,“伴伴,你见过有宫妃走出过这四堵高高的朱墙吗?”

    “没有。”沈愚说完这两个字,有些后悔,他不该答的这么快,答的这么笃定。

    “伴伴,如果有一日,我走出去了,你要和我一起离开吗?在外面,你可以站着。在这里,你只能跪着。”阿酥回望沈愚,眼神诚恳又坚定。

    沈愚紧抿着唇,他从未想过离开皇宫,他们做奴婢的,被人差遣惯了,天生跪着服侍人的命,站起来了的话,会不会不习惯呢?

    “奴婢……不知道。奴婢想一直服侍主子娘娘您,就算出宫了,奴婢还是想做主子您的奴婢。”

    阿酥眼里的光顿时黯淡下去了,她鼻头微酸。

    沈愚四五岁时做了阉童,在宫里活了二十几年,也跪了二十几年,刻入骨子里的奴性,还有灵魂深处的自卑。

    “沈愚,那你想和你师父吕若那样,成为陛下身边最信任的人,手握权柄,享尽富贵。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

    沈愚刚服侍阿酥时,的确抱着这样的目的。

    现在的他,纯粹的想留在阿酥身边,服侍她穿衣吃饭罢了。

    “娘娘是嫌奴婢愚笨蠢钝?还是奴婢做错了什么?”

    沈愚错会了阿酥的好意,她摇摇头,“不,伴伴,我只是觉得你对我很好,我想你要是有什么心愿的话,我可以尽力帮你实现。”

    沈愚把头低了下去,他看着自己的脚尖,泪就溅在他的靴背上。

    “奴婢的心愿,是希望下辈子能做个完人。其实娘娘,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出宫只会被人耻笑鄙夷,老死在宫中,才是最好的出路。”

    阿酥觉得自己太粗心了,一点都未顾及到沈愚的感受,她或许不该强迫他站起来,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活法。

    用过早膳后,阿酥在书案前看《公案本》,沈愚给她剥了一碟子柚子肉。

    琉璃进来送茶时,脸上有两个浅红的巴掌印,应是冰敷过后,痕迹却未完全消匿。

    阿酥想今日瀛苏并未来过,琉璃又是自己宫里的掌事姑姑,没有人敢欺负她去。

    “琉璃,脸上的伤谁打的?”

    “奴婢带着小宫娥去白云观给蒋娘娘、李娘子、王娘子送手抄经时,路上见着一乘百宝凤輿,以为是娘娘您坐在里面,上前行礼问安时,才知认错了主子,里面坐的是远条宫的小傅婕妤。”

    琉璃越说越委屈,抽噎了几声,“奴婢无心之失,小傅婕妤却说奴婢以下犯上,她旁边的掌事宫女还一直挑唆小傅婕妤,说奴婢是隐霜台出去的,自觉高人一等,不把其他的主子娘娘们放在心上,后来就挨了这两巴掌。”

    沈愚递给琉璃一方绢帕擦泪,阿酥也拍着她的背安慰道:“我知你的性子是顶好的,不是势利人。你今日不必在我跟前当差,歇几日,把心情养好了。”

    琉璃谢了恩,退了下去。

    阿酥:“伴伴,昨夜我前脚刚离开麟趾宫,小傅婕妤后脚便被阿苏传了过去。我应该在阿苏面前,装作吃醋的模样吗?”

    沈愚到书架上找出了一本《后宫秘史》,循着目录翻到了一页,“娘娘,奴婢照着这书看,小傅婕妤应该是在挑衅您,她明面上打的是琉璃的脸,实际上打的是娘娘您的脸。陛下若来我们隐霜台,娘娘还是得旁敲侧击地提一嘴的。”

    沈愚在宫里呆的这些年岁,瀛苏的后宫一直很和睦,因为这位少年帝王不好女色,也不会特别偏爱哪位妃嫔。

    他手中的《后宫秘史》,还是上回去白云观时,蒋贤妃硬塞给他的,让他好好通读几遍,最好能全本背下来,这样傅氏姐妹入宫,闹出什么幺蛾子,沈愚还能在阿酥身边替她出谋划策。

    阿酥攥紧了拳头,轻轻敲打着自己的小脑袋。

    “原来这就是挑衅啊,琉璃真可怜,平白无故的挨了两巴掌。伴伴,如果我不反击的话,你们是不是都会被小傅婕妤欺负死来?”

    沈愚赶紧翻到目录页,一目十行地扫过,他的眼睛突然亮了,只听到快速的翻书声,然后他在心里默读了一番,脸色惨白如纸。

    “娘娘,书上说,要是您被小傅婕妤当作靶子的话,女人的嫉妒之心很可能会害得娘娘您……香……消……玉……殒……”沈愚最后四个字是哆哆嗦嗦念出来的。

    阿酥看沈愚一直在认真地翻书,他恨不得整个人都栽进这本书里。

    她憋着笑问道:“伴伴,那你找到了让我不会香消玉殒的法子吗?”

    沈愚神情庄重,一个字一个字默读着目录,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只有“香消玉殒”四个大字在他脑海里飘荡着,耳边还出现了幻听。

    阿酥看沈愚紧张兮兮的模样,捧腹大笑道:“伴伴,你快擦擦你头上的冷汗,蒋姐姐给你的这本书,全是纸上谈兵之话。”

    阿酥勾起自己的小拇指,伸到沈愚手边,“伴伴,我和你拉钩,我会护住你们的。琉璃今天挨的巴掌,明日我便能还回去。”

    沈愚扑通一下跪倒在阿酥脚边,“娘娘,该是奴婢护着您,怎能让娘娘为奴婢们费心劳神。”

    阿酥勾起了沈愚右手的小拇指,还盖上了印。

    “伴伴,我们也算家人,家人之间,就是互相守候的。”

    瀛敏早就将傅氏姐妹的底细告诉了阿酥,其中最荒唐的是,妹妹傅德风并非完璧之身。

    假如瀛苏是酒色皇帝,或许会沉溺在这对姊妹花的温柔乡之中。

    瀛苏不仅不耽溺声色犬马,身边还有瀛敏这座大佛坐镇,傅氏姐妹在这后宫之中,若真按照李太妃所言行事,下场会很凄惨。

    入夜时分,太液池旁的水榭里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瀛苏坐在尊位,左边拥着傅宜主,右边搂着傅德风。

    这二人身上的脂粉香味熏得他头痛,他还得强颜欢笑地看着面前的歌舞表演。

    穿着一身赐蟒的陆东楼捧着玉杯,上前敬酒。

    瀛苏起身回敬,二人三杯两盏下肚,又是一番称兄道弟的亲近之言。

    陆东楼眯着狐狸眼,装作不胜酒力的模样,踉踉跄跄将要倒下时,瀛苏身边的吕若赶紧上前扶了一把。

    瀛苏:“吕若,把国舅爷搀到偏殿处,着人好好服侍。”他又想起自己皇姐的叮嘱,“不许女子近身!”

    陆东楼被吕若搀到偏殿后,换下了身上的赐蟒,穿了一身内侍服,由一个小黄门带引着,往冷宫方向去。

    阿酥穿着琉璃的女官服,下了隐霜台,她是一路小跑过来的,手中提着的刺猬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

    待她走近那个高大的身影时,看着自己长兄霜白的鬓角,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咬着下唇唤了一声,“大佬!”

    兄妹分别一年不到,却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当时在玉京,阿酥和亲的旨意一发到关内侯府,陆东楼抗旨不接,他们那不争气的老爹陆淮中却接下了那道旨意。

    陆东楼想要烧掉那道旨意,被自家老爹关在寝房之中,不准送吃食进去,饿到快要虚脱时,才被放了出来。

    他出房门的那一刻,跌跌撞撞地冲到陆淮中身边,用袖中藏着的锋利匕首捅了自家老爹一刀。

    陆淮中是个命硬的,让他这等卖妻卖女的人挺了过来,陆东楼只恨天不长眼。

    起风了!

    陆东楼脱下身上的披风,笼住了阿酥的身子,下巴抵蹭在她额上。

    “酥酥,为什么大佬给你写了那么多封家书,你一封也没回过?你是怨大佬,没在陛下面前死谏,把你留在玉京吗?”

    阿酥记得自己苏醒时,人已经到了瀛国的帝都华京,永寿帝的那道和亲旨意,是绑在她身上一道名正言顺的枷锁。

    她知道就算自家大哥死谏,也是白白断送性命。

    阿酥踮起脚尖摸着陆东楼鬓角的白发,眼前人不过比自己年长三岁,华发早生。

    她也猜到了,他写给自己的那些家书定是被瀛苏给毁了。

    “大佬,回了那些家书,不过徒添牵挂伤怀。只当家里没生过我这个女儿,千山万水,此去经年,归家无期。”

    陆东楼撇过头去,偷偷用衣角擦拭着眼角溢出的泪。

    “酥酥,我看这瀛国皇帝也算不得什么良人,大佬带你回家,不在这里憋屈着。”

    陆东楼来瀛国时,六扇门的三位神捕跟着一起来了,他是铁了心,就算阿酥回不去神熙,他也得把她藏到别国去。

    阿酥看了眼自己胳膊上种的佛见笑,再三思量,否决了陆东楼的想法。

    “永寿四十八年,阿娘死在东宫,朱家人欠我们家的,欠神熙百姓的,只有借瀛苏之手,才能一一追讨回来。大佬,回玉京不是我的出路,我的出路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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