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酥装睡蒙混过去了,这个问题,她不能直接答他。
待陆酥醒来时,已是夜半时分,瀛苏早已不在她身旁。
她努力爬了起来,在帐外值夜的沈愚上前道:“娘娘是想喝茶吗?奴婢去倒。”
“伴伴,阿苏去哪了?”
“陛下去了远条宫,傅妃心慌难眠,着宫人请了陛下去。”沈愚也没见着瀛苏有多紧张傅妃病情,想是他还想醋一醋自家主子。
陆酥下榻穿鞋,扶着自己的腰,步履艰难。
沈愚想要扶她,她坚持自己走,“伴伴,过几日,远条宫该请喜脉了。你跟着我没前程,我让吕若调你去远条宫服侍傅妃如何?”
“娘娘说的这是什么话,奴婢蒙受娘娘照拂多时,只认娘娘一位主子。”沈愚说的是真心话。
“伴伴,我想去上阳行宫养病,你想清楚了,你要是呆在这里,有吕若带着你,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迟早是你的。”
沈愚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道:“奴婢跟着娘娘。”
“那你跟着我去行宫,琉璃呆在隐霜台守着,你把我常用的那柄烧槽琵琶取来,其他什么都不用带。还有那个叫元宝的小黄门,叫他也跟去,我喜欢他手下的傀儡戏,没事看看解闷也好。”
陆酥让宫人取纸笔来,给瀛苏留下一封书信,又剪下一缕青丝用红线缠着,置于信封之中。
宫道之上,只见一乘翠盖珠璎八宝车驰行,车上的鸾铃叮当作响,车内的人手覆在暖炉之上,静静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
她将身旁的烧槽琵琶抱在膝上,弹了曲《虞美人》,风撩开车帘,陆酥瞥见了宫墙下站着的两位白头宫人,苍老的面容,浓重的脂粉也掩盖不住她们脸上的阴森可怖,她们手里还提着恭桶,畏畏缩缩地立在朱墙下,似乎骨肉与那血色的墙粘连着,融为一体。
陆酥取下头上的两只精致步摇,递给跟车的沈愚,“伴伴,把这两只步摇赠给那边两位年老的宫人。”
宫内的规矩,凡受帝幸一次,得步摇一支。
那两名宫人双手接过了沈愚递给她们的步摇,涕泗横流,脸上的浓妆都哭花了,她们匍匐在地上,向陆酥乘坐的香车谢恩。
捱过了多少个寂寞漆黑的夜,她们的美丽还未被君王发现,就已经衰败了,只剩身上这肮脏污秽的衣裙,还有松弛干瘪的肌肤,以及从未插过一支步摇的枯发。
车上的陆酥又用琵琶弹了曲《芳华误》,夜空中盘旋的寒鸦悲悲戚戚地唱着,和她弹奏的小调节奏一致。
白头宫女泣涟涟,一步一摇六十年。
可怜红粉成骷髅,不见春闺梦里郎。
这就是陆酥不敢直接答瀛苏的缘故,她亡母教他那曲《凤求凰》时,和她说,卓娘子嫁给谱此曲的司马郎君后,曾经的千金大小姐,过着典衣沽酒的日子,二人同患难却不能共富贵。
司马郎君发迹后,嫌恶年老色衰的糟糠之妻,另聘年轻貌美的茂陵女子为妾,才有了后面卓娘子写的《白头吟》。
色衰而爱弛,男人的通病。
陆酥在上阳行宫养病一年之久,瀛敏常常会抱着小阿狸来看她。
小阿狸也很亲近她,只要她一抱,就赖上了,瀛敏要哄许久,这小家伙才肯离开陆酥的怀抱。
这日大雪,天地皑皑。
沈愚在梅园折了一枝上好的墨梅,插在红瓷瓶中,捧到陆酥面前,供她赏阅。
元宝端上了一碗桂花酒糟小汤圆,陆酥拢了拢身上的雪狐裘,问道:“这个季节还有桂花吗?”
沈愚:“听琉璃说,陛下引了温泉水上隐霜台,咱们宫里的那些月桂树又是耐寒的,花季长,开到现在。”
陆酥摸了摸自己领子上的风毛,“元宝,这碗汤圆你吃了吧,我嫌甜腻。”
陆酥让沈愚把花瓶捧近些,她端详了一番。
“这红瓷是宛州的,陛下又去了宛州吗?”
沈愚掐下一朵墨梅,替陆酥簪到鬓发间,“娘娘离宫后,除了傅贵妃生产那夜,其余时间陛下都在宛州,娘娘身上的雪狐裘也是陛下在宛州猎得的。”
“傅贵妃诞育陛下长子,已经晋了贵妃位,还想要协理六宫权,蒋姐姐却不肯让。李太妃为这事可出面了?”
“回娘娘,李太妃是出面了,不过不是为傅贵妃,是为大皇子,李太妃一直请陛下下旨立太子,还说若陛下担心外戚干权,可去母留子。”
陆酥用指腹摩挲着手中的暖炉,低头道:“傅贵妃美则美矣,就是愚蠢了些,她母家翻不起什么风浪。我在上阳行宫养病,也是避着那李太妃,不是正经的婆婆,却一直霸着太后住的仁寿宫,天天让宫妃去她宫里立规矩,她也配。”
“蒋娘娘也是这样说,大皇子还未满月,就被李太妃抱到仁寿宫里抚养了,说是傅贵妃的命不好,怕冲撞了皇子的命格。远条宫近身服侍傅贵妃的宫人报,那位的月信迟迟未来。”
陆酥摸了摸自己的眉梢,似笑非笑的样子。
“才刚出了月子,又怀上了?可陛下人在宛州,她一个人也能怀上?”
沈愚轻咳了几声,凑到陆酥耳边道:“蒋娘娘问娘娘的意思,这丑事是要遮掩?还是捅破来?远条宫的人一直请女医官瞒着,可太医院的那些人怕死,怕兜不住,一五一十给蒋娘娘说了。”
“和蒋姐姐说,傅贵妃要什么药,太医院照单给,出了事,我替她们在陛下面前兜着。还有大皇子体弱,稚子无辜,陛下要太医院送给大皇子的补药,全换成普通的就行。”陆酥没有生养过,但她若为人母,必不会拿自己孩子的性命开玩笑。
里间的小床传来一阵婴孩的哭声,陆酥赶紧进去抱起了那啼哭的婴孩,“阿狸不哭,姑姑在,阿狸不怕。”
陆酥抚着婴孩的背,又给他哼唱了几段童谣,沈愚端来一碗奶糕,她把阿狸放回到小床上,这小人儿已经能扶着床栏杆站起来了。
陆酥用小勺喂着阿狸,阿狸乖乖进了一碗奶糕,他吃饭很香,身体也比同月龄的孩子结实。
沈愚用绢帕替阿狸擦着嘴角溢出的奶汁,小人儿冲他灿烂一笑,又对陆酥不停地眨眼睛,小嘴砸吧砸吧的。
沈愚:“小公子和娘娘呆的时间,比和长公主殿下呆的时间还长,不知会不会和长公主殿下生分了?”
陆酥摸着阿狸红苹果一样的小脸蛋,“敏敏一直忙着朝堂上的事,没功夫带他,也不知等凉州的洪涝治好了,她能不能赶上阿狸的生辰宴。元道长也去了凉州赈灾,洪水过后就是瘟疫,他们修道之人,当真百毒不侵吗?”
陆酥抱起阿狸,手里拿着个波浪鼓逗弄他,小人儿十分爱笑,手一直舞动着,嘴里咿咿呀呀个不停。
带小孩是件辛苦的差事,阿狸不会闹她,但小孩儿的精力旺盛,有时日夜颠倒,总要她陪着玩,她整个人都清减了不少。
元宝会变着法子,排些阿狸能看的傀儡戏,替陆酥分担一些。
元宝灵活地操控着手下的傀儡,陆酥抱着吃饱的阿狸坐在自己膝上,小人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元宝手下的小猴子傀儡娃娃。
“元宝,我总觉得你家郎君有什么事瞒着我,按理说,徐漱石早该回神熙玉京了,你家郎君为何向郑后修书,留徐漱石继续在瀛国学习造船航海术?”
元宝手下的动作不停,那猴子傀儡已经拿着金箍棒,打杀了沈愚手中的白骨精傀儡。
元宝溜了下眼珠子,把元闲教他说的话回了陆酥,陆酥一听便知是假话。
三人光顾着说话,都未注意到陆酥怀里的阿狸,小家伙用胖乎乎的小手抓了果盘里的一只冬桔,一岁多的小人儿牙没长齐,蹭的橙黄的桔皮上全是口水。
陆酥低头看着他认真啃桔的模样,忍俊不禁,点着他的鼻子笑道:“丁点大的小孩儿,便想吃桔子了。”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这盘冬桔是徐漱石遣人捎进行宫来的,她命沈愚把这些桔子全扒开来,她是不喜欢吃这种水果的,吃多了皮肤泛黄,徐漱石和她一块长大,知道她的喜恶。
沈愚有了发现,一只桔子里缺了几瓣果肉,填充的全是稻谷。
元宝凑上前仔细辨别了一番,道:“这些稻谷是当年神熙南部五州农户们用的种粮,颗颗饱满,还点了小梅花印在上面,是玉京户部下发给灾民的那批粮食种子。”
陆酥拿起一颗放到嘴里嚼了嚼,“熟的!”
元宝:“就是熟的,五州百姓种了几年,用的粮种七成混了熟的进去。”
沈愚:“这也太缺德了!幸亏我们的陛下圣明,干不出这等戕害百姓之事。”
陆酥见元宝欲言又止,让沈愚抱着怀里的阿狸去暖阁玩耍,又摒退了殿内的所有宫人。
元宝才敢继续说下去。
“这用煮熟的粮种的主意,是陆二小姐您父亲关内侯向永寿帝献的计谋,我家郎君早知道这事,如今倒被徐家郎君捅穿了。”
陆酥攥着那把粮种,心中堵着一口气,她知道徐漱石的意思,她父兄活不久了。
“元宝,我父兄身上的罪状,肯定不止这些。你家郎君的意思,我陆家的下场该是如何?”
这个问题元闲可没有交待过元宝怎样答,元宝硬着头皮拱手回道:“小姐家取之于百姓的钱财全部归还于百姓,神熙律法如何处置,我家郎君依法行事。”
“他想什么时候动手?我还能见到我父兄一面吗?”
元宝思忖了片刻,“徐家郎君回神熙玉京之时,陆阁老和小阁老就会接受三司会审。其实,小姐您呆在瀛国,不会受任何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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