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冲力撞击陆酥的手腕,她的刀锋一偏,恰好划过阿鹤的肩部,在他的素衣上晕染开一片刺目的猩红色。
“外甥媳妇儿,对这种‘薄幸郎’费什么话,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千万不可饶他狗命。”穿着一袭素影袍的沈甫扼住陆酥的手腕,牵引着她手中的翎刀,从阿鹤的喉间缓缓下滑至他的胸口处。
沈甫轻蔑一笑,“外甥媳妇儿,你尽管杀他,有人来寻仇的话,我北瑶镜司六万余柄镜剑,就算全部折了,也会护你周全。”
阿鹤幽幽地看了沈甫一眼。
沈甫回瞪了他一眼,他搂住陆酥的肩膀,振振有词道:“这是我们沈家的外孙媳妇,将来牌位是要入威远将军府祖宗祠堂,受沈家后人香火供奉的。”
陆酥反手将翎刀收回腰间刀鞘中,对着一脸浮夸之色的沈甫官靴上踩了一脚,用了十二分的力气。
沈甫抱着自己的脚“嗷嗷”叫唤,像只独脚鸡一样蹦蹦跳跳地追上了正往门外走的陆酥。
“外甥媳妇儿!外甥媳妇儿!你舅舅我哪里又说错话了?”
沈甫急呼了几声陆酥,陆酥突然站住了,沈甫直接撞到她身上,她腰间的翎刀刀鞘顶地他/胯/下/一痛。
沈甫抱脚的手,改成抱住裆部,整个人侧摔在地上。
“外甥媳妇儿,你舅舅我还是个雏儿,还没享受过和谐美好的夫妻生活,你这一步,差点断送了我这一生的幸福。”
食肆里的食客听到沈甫之言,哄堂大笑。
连角落里摁住自己伤口止血的阿鹤也轻笑了几声。
陆酥嫌沈甫丢人,叫跟着他的几名素影卫把他抬走。
沈甫赖在地上撒泼打滚,“外甥媳妇儿,你来扶我,你扶我,我就起来。”
陆酥白了沈甫一眼,叹了口气,用翎刀刀鞘勾住了沈甫的手,“沈红娘,你们北瑶镜司没有差事要当吗?就见你成日在我身边溜达,我在永和门巡了几天街,你就带着素影卫在暗处盯了我几天。”
沈甫握着陆酥递给他的刀鞘,站了起来。
几名素影卫上前,给他拍落官袍上的尘土,还拿出粉盒给他那滑腻的雪肤扑粉,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梳子,沾了芬芳的头油,把他额前凌乱的碎发梳了上去。
陆酥扶着额头,见食肆的那些食客都在看沈甫这边,一个个捂嘴偷笑。
沈甫从袖子里摸出一柄精致的小铜镜,左偏偏头,右偏偏头,端详着镜中自己这张俏脸,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陆酥想,他要是敢翘起兰花指怼在自己眼下,就一脚踹飞他。
沈甫示意那个双手恭敬捧着粉盒的素影卫上前,他接过粉盒,递到陆酥跟前。
“外甥媳妇儿,你刚刚拔刀时出了一身汗,脸上的脂粉都褪了。来,这是我在东街朱颜斋买的鹅蛋粉,粉质细腻,贴脸得很,你敷敷。”
陆酥浑身都在抗拒,她揪着沈甫的耳朵上了官轿。
沈甫乘的这顶官轿考究得很,看到挂在轿璧上那些花里胡哨的璎珞串子,陆酥整个人,简直是要窒息过去。
沈甫揉着自己红肿的耳朵,嘀咕道:“外甥媳妇儿,我都和你说了几回了,不要学你小楼大哥,一急就揪我耳朵,这耳朵揪多了,牵扯到我的脸皮,到时候我脸上沟沟壑壑多了,敷多少粉都填补不回来。”
“沈红娘,你好聒噪啊!”陆酥从袖子里拿出一团棉花,掰扯开来,揉搓成两粒丸药形状,一只耳朵塞一颗。
沈甫又掏出自己的小铜镜,偏头瞧着自己的耳朵,时不时捋捋头发。
他用胳膊肘戳了戳旁边闭目养神的陆酥,陆酥睁开眼睛,见沈甫嘴巴一开一合,她取出了耳中的棉花团。
只听沈甫道:“……外甥媳妇儿,我那外甥阿闲他是自己把自己作死的,你犯不着为他守寡。”
沈甫从座下摸出一本《红娘书》,他快速翻出一页,指着上面的郎君画像道:“你看这个,长得像不像我那冤鬼外甥阿闲?这位郎君年纪轻轻,就是都察院的监察御史了,家中良田千顷,神熙两京十五州,大半地方都置了产业,家底着实丰厚……”
陆酥瞧都没瞧沈甫手上的《红娘书》,抱着胳膊坐得离沈甫远了一点,“四海列国只有一个元闲。”
沈甫抿着嘴,愣了愣,把窗边的竹帘子掀了上去,将《红娘书》扔到轿窗外。
“你真要为阿闲守身如玉,蹉跎年华?你才十八,没准还能遇到比我那死鬼外甥更好的人呢?”
“我已经遇到了,皮相比他好看,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会坚定地选择我。但是,阿闲出现的就那么将将好,不早也不迟。与他同生,是酥之幸。”
元闲与陆酥同生于永寿三十八年夏至。
是日天降飞霜,霜雪过后,是暖烘烘的日头。
雪水润如酥,闲阳似火烧。
沈甫捏着手中的小铜镜,镜中的自己眼尾泛红,他用手指取了些茉莉珍珠膏,在自己眼部晕开,遮住了那两处红。
官轿行至离六扇门正门口还有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沈甫喊了声“停轿”,对身旁的陆酥道:“我们北瑶镜司是用镜剑的,你们六扇门是挎翎刀的,刀剑无情,向来是不对付的,就送你到这儿了。”
陆酥对沈甫拱手,下了官轿。
陆酥刚想转身离开,沈甫从轿窗里探出脑袋来,道:“外甥媳妇儿,要是六扇门的差事不好当,来我北瑶镜司,我把我这指挥使的位置让给你都可以。”
陆酥对他莞尔一笑,摸着腰间挎着的翎刀刀柄。
“我天生捉刀的手,使不会剑。”
沈甫将脑袋缩回轿中,想着自己还得去趟熙春坊,看看自己那外甥元闲的伤势,他是为陆元二人操碎了心。
陆酥在御城门子值房内点过卯,回到官厦寝房处,她在永和门那里躲雨时身上淋湿了一点,领子处又沾了些阿鹤的血,像小梅花点一样缀在素白的交领处。
她推开寝门,桌上摆放着一个食盒,食盒下还压着一张纸条,上书“酥酥,按时用饭,天冷加衣,莫踢被角”,这一看就是自家大哥陆东楼仿着她嫂嫂瀛敏的笔迹写的。
她大哥写“衣”字时习惯去掉上面的一点,他说,人穿衣,不出头,就和王八把头缩在龟壳里一样,这是功名道上混的规矩。
陆酥换过干净的衣裳,用过晚膳后,把今日在永和门发生的事记在《六扇门当差实录》中,记到“阿鹤”时,她顿了顿笔,在阿鹤的名字后打了个括弧,写上“小贼”二字,又画了个箭头,换朱笔记下“骨轻轻过一两风”,最后画上一枝千金橘,合上了书卷。
吹灯就寝,一夜好眠。
第二日是休沐日,陆酥为了答谢老短媳妇给她做的软垫子,老短又一直提到他家夫人喜欢做饭,她在东街买了口经过千锤万炼的大铁锅,登门拜访。
陆酥看到老短家门口挂着的“何府”匾额,还有那晃眼的金漆大门,寻常人家大门口都是一对石狮子看守,老短家却是两只白玉老虎。
陆酥叩了叩饕餮兽头衔着的门环,出来的管家问明了陆酥的身份和来意,领着她进到正厅。
“哎哟哟,我们家甚少来女客,成天都是些大老粗来我家混饭。让我瞧瞧,这六扇门的捕快娘子俊不俊?”一位美妇人抱着一只毛茸茸的松狮犬跨进门槛,她的脚是天足,没有缠成三寸金莲,后面一堆丫鬟婆子跟了进来。
陆酥看妇人眉宇间英气十足,保养得极好,皮肤紧致有光泽,应当是从未劳神过的,就算是现在这个年纪,也算得个美人。
陆酥向前施了一礼,“师母安!”
妇人将手里的松狮犬抱给了身后的婆子,双手扶起了陆酥,仔细打量了一番,拉着她上座。
又见陆酥带来的礼物是一口大铁锅,妇人笑得合不拢嘴。
“你这孩子实诚,送礼送到了我心坎上,长得也标致。想我当年也在六扇门里当过差,我的代号是‘蔷薇虎’,你这孩子我听老短说过,当起差来很像我年轻时候,一股子冲劲。”
陆酥听到“蔷薇虎”三字时,心下大惊,原来眼前人就是六扇门第一位女神捕,破过许多大案奇案。
陆酥起身对妇人又施了一礼,恭敬道:“师母当年在六扇门的事迹,梨园还特地编了一出戏,叫《汴京龙虎斗》,还有师母写的那整套《六扇门办案提点录》,酥也一本不落地全看过,获益颇丰。”
妇人拉着陆酥坐下,对身旁的仆妇道:“把四位小姐请出来见客,让她们等会儿不要去打马球了,在家陪客。”
须臾,四位和妇人五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美人莲步轻移,飘至陆酥眼前,四位姑娘俱是天足。
她们上身是一水儿的碧青色窄袖短袄,下身是方便骑射的石榴红裙,她们对陆酥福了福身子,陆酥也起身回了一礼。
妇人拉着陆酥的手依次给她介绍道:“这是我家大女儿一万,喜欢弓术。这是我家二女儿二饼,擅长骑马。这是我家三女儿三条,最会舞剑。这个年纪最小的,叫四筒,她是我家唯一喜欢读书的。”
这姑娘家叫这些名字,看来她的师母是很喜欢打雀牌的。
妇人拉着陆酥说了些体己话,自己亲自去厨房张罗饭食,留陆酥与何家这四位小姐在正厅说话。
四筒摸着自己垂在肩上的小辫子道:“阿娘只介绍了我和姐姐们的乳名,一万姐姐的闺名是何晚晚,二饼姐姐的闺名是何娉娉,三条姐姐的闺名是何苕苕,我嘛,叫何瞳瞳。”
这才是女儿家该起的名字,陆酥追问道:“我跟你们爹爹当了这么久的差,还不知道你们爹爹本名叫什么?”
四筒欲要张口,三条捂住了她的嘴,在她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二饼拉着陆酥的手笑道:“我们姐妹四个都是和阿娘姓的,因为爹爹在六扇门当差这么多年,肯定有不少仇家。爹爹的名字是不能告诉你,阿娘的闺名倒是可以,我们阿娘叫翠花。”
“翠花,何翠花。”陆酥念叨了几遍,这名字和何师母的长相一点都不匹配,太俗气了。
一万抓了把桌上的瓜子,磕了起来。
“我们阿娘本来是叫何奈离的,她嫌这名字俗气,觉得翠花叫起来好听又大气,朗朗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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