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酥的姨母,也就是如今的中宫皇后周虞,缠绵病榻半年之久。
她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子,就算有嫔妃恃宠生娇,冲撞了她,她也不会过分苛责,甚至会在她的夫君正德帝面前,为冒犯她的妃嫔求情。
正德帝命史官专门为她修传,赞她为一代贤后。
这日,宫中发来旨意,说是让陆酥入宫为皇后侍疾。
陆酥接旨后,有些诧异,她外祖承恩伯爵府周家也有几位小姐,在血缘关系上比自己和皇后亲近,毕竟自己的亡母周棠,和皇后只是同父异母的姊妹。
陆酥向六扇门告了假,规规矩矩地穿上了入宫请安的衣裙,是一件极其素雅的银绣墨梅雪色锦缎窄褙袄,再用一根素带把披发拢了起来,也未上妆,只涂些浅色的口脂。
宫里打发了一乘朱轮华盖车来接她,香车行至华阳门门口停了下来,又有内侍引着她进宫门去。
没走多久,便见到穿一身正红色龙凤团衫的太子妃郑温玉等在宫道上。
她还是像少时一样,明艳绝伦,浑身透着股折杀百花殊色的傲气。
陆酥正要向她行礼,还未屈膝,便听到她口中的“免”字。
她抱过旁边宫人手中像年画娃娃一样的女娃娃,捏着女娃娃的手向陆酥打招呼,“来,茴姐儿,给姨母道声好!”
女娃娃另一只手中还攥着朵佛手莲,陆酥上前抓她胡乱挥舞的小手时,她将那朵佛手莲塞到陆酥手里,嘴里的奶牙还没长齐,只会“咯咯咯”笑个不停。
郑温玉在女娃娃脸上亲了一口,柔声道:“我们茴姐儿也像爹爹一样,喜欢陆娘子对不对?”
陆酥额角滑落两颗汗珠,郑温玉把女娃娃抱回给身旁的宫人,拉着陆酥的手娇笑道:“与你开玩笑的,这孩子是朱颐醉酒时宠幸的一名宫人生下的,她生母难产,就养在我名下,叫朱茴,你看她眉眼儿,像不像你?”
陆酥仔细瞧了瞧,道:“这么小的孩儿,怎能看出像谁来?”
郑温玉温柔地抚触着陆酥面上的两道弯眉,“可茴姐儿生母的眉眼,像极了你。”
陆酥一愣,面上有些尴尬之色,郑温玉一直亲昵地攥着陆酥的手,带她上了一乘红顶软轿。
“我和徐妹妹,同一日嫁入东宫,我比她好些,大婚那夜和朱颐有过一次,漱玉则一直独守空房,我们俩经常在一处说话。”郑温玉没有看陆酥,说这些话时语气也很平和。
她继续道:“其实我和漱玉妹妹,都不喜欢朱颐。漱玉只想呆在书楼里,看那些史书,我呢,每日逗逗鸟、听听戏、赏赏花、喝喝酒,日子过得也逍遥快活,吃穿用度都是天下一等一的好,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郑温玉垂眸看着自己手指上的丹蔻,又捏着陆酥的手来比对。
“酥酥,还好你没嫁入东宫,朱颐看着是个端方雅正的郎君,实际上坏心眼多得很。”
她的指甲划过陆酥的手背,眼中闪过一丝狠戾,“面如冠玉,心似豺狼,说的就是朱颐这种人。”
她叹了口气,把头靠在陆酥肩上。
“刚成婚时我会和他吵一吵,我心里不服气,我家世不输你,容色不输你,为什么他不喜欢我呢?未出阁时,玉京多少郎君追在我坐的香车后面,只有两个人没有,元闲和朱颐。”
郑温玉抬眼,她的眼眸中泛起点点泪光。
“酥酥,元闲是被朱颐害死的,我在他的书房外亲耳听到,是朱颐,他派人去瀛国凉州围杀元闲,瀛国那位明帝带着三千甲卫去救时,元闲已经被朱颐的人剔骨剜肉,弃于道旁。”
陆酥整个人都愣住了,就像被一道闪电突然击中,元闲不是死于瀛苏之手,瀛苏是去救元闲的人。
她的脑子有些混乱,自己竟然错怪了瀛苏多时,他为什么不为自己辩驳开脱呢?
软轿外,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郑妃娘娘,殿下想要传陆娘子去,说是有几句话需要陆娘子带回六扇门去。”
说话的是朱颐的亲信太监冯林,郑温玉撩开帘子,掴了冯林一巴掌,怒道:“去和你主子说,他再这样胡闹下去,我就去太后那里告他的状,让太后收拾他。”
神熙掌权的郑太后是郑温玉的姑母,不管谁做太子,郑温玉都当定了太子妃。
甚至可以说,郑温玉嫁谁,谁就是太子。
正德帝膝下诸皇子中,也就朱颐还合她的眼缘。
冯林捂着红肿的脸,灰溜溜地去东宫回话去了,他平日夹在郑温玉和朱颐中间,两边受气。
软轿上的陆酥明白过来,郑温玉在华阳门等她,是怕她半道被朱颐截走。
她拍着郑温玉的手背,看着她的眼睛道:“多谢!”
郑温玉唇角勾起,“我性子本就如此,在东宫张扬跋扈惯了,心里不爽,一定要发作出来。你就不如我看得开,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才是。”
郑温玉摸了摸耳边的东珠坠子,“就像我姑母说的那样,姓朱的算什么东西,还不是我们郑家女儿手中的一件玩意儿。朱颐要不是娶了我,他算什么狗屁太子,早就跑到哪个荒凉州郡当藩王去了。我嫁她,是为了和姑母一样,成为神熙最尊贵的女人。”
陆酥有些羡慕郑温玉,她虽然困在深宫,活得却比很多女子都要通透,甚至比陆酥她自己还要无拘无束。
软轿行至坤仪宫门口,有宫人扶陆酥下轿,郑温玉还端坐在轿内,她道:“你去吧,我不大愿意见到皇后,她那样柔柔弱弱的性子,我看着就腻歪,她也是世上一等一能忍的人,我见着她这样的,心都要堵死了。”
陆酥对着郑温玉行过礼后,跟着宫人来到正殿。
皇后一袭赤质五彩翟纹深青色袆衣,头上是重重的龙凤珠翠冠,端坐在上位,脸上是一如常日和煦的微笑,连脂粉都掩盖不住她的憔悴病容。
陆酥对她行了跪拜大礼,皇后让旁边服侍汤药的太子嫔徐漱玉扶起了陆酥。
陆酥就座后,皇后对端着药碗的徐漱玉道:“玉娘,这个时辰,你该去太后宫中替她抄书了,带着殿内所有的宫人退下,本宫想单独和酥酥唠唠家常。”
徐漱玉将殿内宫人带了出去。
皇后从座上起身,陆酥也起身欲要扶她,她却双膝跪地,猝不及防地对陆酥拜了一拜。
陆酥吓得也要跪下,皇后开口道:“酥酥,你站着。”她连命令人的语气都那么温柔。
陆酥站在那里,皇后又对陆酥恭敬端正地拜了两拜。
“第一拜,是拜你阿娘周棠,若不是本宫性子软弱,你阿娘就不会早早香消玉殒。本宫对不住棠娘,她本可以嫁给她那称心如意的探花郎,是本宫耽误了她。”
陆酥知道,这不是皇后的错,她和自己的亡母周棠一样,都是为家族牺牲的可怜人罢了。
“第二拜,是拜你爹爹淮中,是本宫恨毒了他,恨他把我的一生都葬送在宫中,才让我儿阿颐做局,要你陆家满门覆灭,却牵连了你和你的兄弟。”
陆酥并不想把陆家败落一事怪责在皇后头上,她父兄确实做了许多错事,有些罪状并没有冤他们,她父亲陆淮中出家为僧圆寂,是他该的。
“第三拜,是拜你,酥酥,我的儿,阿颐这孩子自小喜欢你,但他和他父皇一样,过于偏执,过于自以为是,当年那道让你和亲瀛国的旨意,是我儿阿颐迫着元家郎君代笔写的,他想让你对元郎生恨。”
既然是朱颐的错,那就更怪责不到皇后头上。
陆酥想要搀扶皇后起来,皇后跪着扑到陆酥怀中,肩膀耸动,泣涕涟涟。
“我的儿,你姨母最对不住的就是你阿娘。惟愿酥酥你,能觅得有情郎,圆满你阿娘未曾有过的圆满。”
陆酥抚摸着皇后的鬓角,青丝中夹杂着几根白发。
皇后还在哭泣,她哽咽道:“你姑母郑贵妃的那杯毒酒,是先帝让我端去的,我那夜看到血珠从你姑母嘴角渗出,我害怕极了。先帝太狠心了,多年枕边人,说舍弃便能舍弃的。次日元家郎君便入宫,他用他家锦衣侯府的兵权,换你陆家满门平安。”
陆酥听到这里,眼睛也开始湿润起来,原来,她父兄的好下场,是元闲用兵符换来的。
皇后在陆酥怀中哭了很久,不停地叙说着她心中的歉意,真诚且温柔。
后来,陆酥将皇后搀扶回座上,她端直着身子坐在那里,妥帖地整理了一番身上的礼服,又扶正自己头上的凤冠。
皇后肃声道:“酥酥,给姨母弹一曲《凤求凰》吧,姨母不甘心,姨母想知道到底是哪个音错了?到底是哪个音害了我这一辈子?”
“好!”陆酥坐到琴案边,琴声在陆酥指下缓缓奏响,只弹了半阙曲,她的眼泪溅洒在琴弦上,停下了抚琴的动作,对着上位阖眼的皇后唤了声“姨母”。
周虞……没有应她。
周家有二女,一女似海棠明艳胜春,一女似虞美人温婉如月,皆败于情,一生爱而不得。
她的姨母周虞,只差一点点,便能听到那个误她终身的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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