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漱玉记得自己刚进翰林院修史书时,神皇圣人,也就是郑令月问她,“徐卿为谁执笔?”
徐漱玉答:“为天下受世俗压迫的女子执笔。”
郑令月盈盈一笑,继续问道:“史笔千钧重,更何况文墨之上,还有皇权倾轧。史书瀚如烟海,女子在其中,多是无名无姓之辈。某氏,已是史官对她们施舍的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了。吾问徐卿,皇权之下,徐卿的笔是直还是曲?”
徐漱玉不假思索,对上位的郑令月伏地叩首,坚定地答道:“天生阴阳,八卦之中,阴阳平分秋色。历史,不光是男人的历史,女人也要占一半。臣既有幸拿起那支千钧重的笔,便要以史言春秋。臣不学那些曲笔之徒,臣要秉笔直书,臣要自己手下的笔墨最是无情。”
陆酥今日恳求徐漱玉他朝在笔墨之上,饶过元闲,她想起自己做史官的本心,眸色一暗,回道:“酥酥,后人以史为镜,若我为一人曲笔,对其他人不公,对后世千千万万人不公。”
陆酥一怔,对她作了一揖,“是酥欠思量了。”
“好了,我也不在你这里多叨扰,圣人自登基时,便想在汴京万象海上,修建一座蓬莱神宫,我最近在看建筑方面的书籍,你若有空,回家到书楼帮我绘图。”
陆酥扼住自己颤抖的右手腕,心中咯噔了一下。
过去几年,郑令月大兴佛教。
两京十五州,每一座郡城,都有一间气势恢宏的寺庙,在短短数月之间,拔地而起。
就连一个十几户的小村庄,也要修个小佛祠,劳民伤财,百姓的温饱都还成问题,佛祖面前的香火绵绵不断。
寺庙的朱门,鲜亮的颜色,竟是吸百姓的血染红的。
青灯古刹一支香,槛外众生用命来做这香引。
佛祖金身塑,百姓苦中熬。
陆酥问道:“七七,你不觉得圣人是假慈悲吗?”
徐漱玉捂住了陆酥的嘴,压低声音道:“圣人是你能毁谤的吗?你忘了如今朝堂上人人自危,朱颐在圣人登基三日后,便称病不再临朝。”
她贴着陆酥的耳朵,声音细小。
“如今内阁不是朱家的内阁,是郑家的内阁。六部九卿,也都是郑家的六部九卿。你们六扇门不是刚来了个叫来索礼的监察卿吗?比你们总神捕展小花还要高半级。来索礼的那本《罗织经》,就连圣人这种杀伐果断之人,看完都心生恶寒。”
陆酥看过那本《罗织经》,主要是讲逼供法和互控法。
她曾在刑罚门子里,看到来索礼命人将一个囚犯鼻子中灌满浓醋,推到粪坑之中,不给任何食物,也不许他睡觉,连续几日的疲劳饥饿,在囚犯精神快要崩溃之际,来索礼想要问到什么口供,就有什么口供。
如此酷刑之下,无罪的变成有罪的,轻罪的变成重罪的,单罪的变成多罪的,神熙律法已成摆设,还不如当权者一句谬言。
陆酥本想出头,却被枭玄、菩提、绯鱼劝住,来索礼乃圣人心腹,陆酥不能撼动半分,不过是无谓牺牲。
陆酥送徐漱玉到六扇门正门口,看到正门口那一对匾额,‘三司衙门六扇开,有钱无理莫进来’,字字极尽讽刺,诛得是六扇门这些提灯人的心。
朱门大开,神捕枭玄带着一队捕快出来。
个个戴着斗笠,身披蓑衣,手上握着翎刀。
陆酥上前问道:“又出大案子了吗?”
枭玄面露难色,想了想,还是和她讲吧。
“圣人命北瑶镜司的素影卫,去慈幼堂抓三百对童男童女,慈幼堂的孩子不够,就让我们六扇门去汴京小门小户抓人。”
“童男童女?圣人这是?”
枭玄把陆酥拉到一边,对她耳语道:“还不是为了万象海上那座神宫的事,为了蓬莱神宫能够顺利建成,打地基时要用这些接引神明的金童玉女开路。”
枭玄抿唇,面色惨白,“活埋!这些孩子都要埋在神宫地下。”
陆酥紧攥着拳头,她的脸是灰扑扑的白,半分血色都没有。
“那你还去抓人?慈幼堂的孩子,还有平民百姓家的孩子,都不能抓。”
“总神捕也是这个意思,叫我带兄弟们假模假样地去抓人,能拖尽量拖吧。”他抬头看了眼天上的乌云,“汴京的雨一日不停,修建神宫之事就得搁置一日,但愿老天可怜这些孩子,让这场春雨下久一点。”
陆酥:“枭爷,你先敷衍着,我去三司衙门串个门子。”
看着枭玄带着那群捕快匆匆离开的身影,一种无力感袭卷她全身,她和元闲、徐漱石、枭玄……她和神熙的几千万百姓,一直被这个无情的时代裹挟着前进,他们终将成为史书上某一页的几个墨字,被隐于那串数字之中,无名无姓。
迎仙殿,这处大殿是郑令月登基后新修的,她喜欢白色,所以白玉做砖,雪瓦做顶,就连大殿的顶梁柱,都是象牙贴片。
鲛珠帘幔后,郑令月一身燕居雪袍,嗅着白玉炉中的长生福寿香,她看向那件白鹤道袍,肃声道:“元尚书,吾下旨让你入阁,赐你铁券丹书,为何不领受谢恩?”
就在刚刚,郑令月下旨,让元闲兼任户部尚书,加太师、华盖殿大学士。
元闲不想接户部这个烫手山芋,神熙国库亏空,一年收上的税赋还不能补当年的亏空,补得都是前几年的烂账。
郑令月在全国修佛寺时,已经让元闲出了一次血。
现在建造蓬莱神宫,郑令月又想逮着他一人薅,他还要留些钱给陆酥傍身。
“臣不能胜任户部尚书一职,内阁诸位大人,都是为我神熙鞠躬尽瘁的死忠之臣,臣年资尚浅,不敢与诸位阁臣比肩。”
元闲的白鹤钱庄遍布两京十五州,在四海列国还有分号,他这种精明的生意人,最适合治理一国之财。
郑令月:“元闲,你若不接这道旨意,那吾便让来卿兼任户部尙书一职,正好要收南部五州的盐课盐银,他那本《罗织经》写得很好,再编一本《盐法》出来,让南部五州的农户不要再耕种稻田,全改成制盐的草场。”
郑令月又询问兵部侍郎杨开继,“杨侍郎,南海的海师组建得如何?”
杨开继持笏回道:“圣人,兵部向瀛国买了一百三十八艘战船,南海军队训练有素,用海路运盐不成问题,只是……”
杨开继看了眼元闲,迟疑了一下,道:“只是已经拖欠了南海驻军三个月的粮饷,哗变的部队几次以清州官员的性命要挟,清州府君陆南亭已经几次遇刺。”
陆南亭是陆酥的三弟,他不像他父兄,喜做柔媚之臣。
陆南亭为官清正,他过年回家时,常被陆酥揶揄,说陆家难得出了这么个直臣。
元闲再三思量,如果让来索礼那个贪官酷吏接管户部,还不如自己来做这个户部尙书。
他对珠帘后的郑令月弯腰拱手道:“圣人,臣替户部向圣人请罪,只是眼下国库空虚,不如由圣人从内帑中拨一千万两白银到南海军前,待今年的税赋收上来后,再充到内帑之中。”
郑令月默不作声。
监察卿来索礼见状,顶本道:“元尙书这是什么话?圣人为了祈求我神熙风调雨顺,在万象海修建蓬莱神宫,怜悯百姓困苦,故不用户部的钱银,而用内帑的帑币来修宫室。元尙书张口就向圣人要一千万两白银,是否太寒圣人的心了?”
陆东楼溜了下他的狐狸眼睛,寒个屁的心,户部为什么年年哭穷?还不是每年在两京十五州收上来的税赋,七成冲到郑令月的内帑之中,三成用来还积年累月的烂账。
陆东楼撩起袍子下摆,捏紧手中的笏牌,对珠帘后的郑令月跪下恭敬道:“圣人,如今列国只有我神熙和大瀛精通制盐之术,且我神熙的产盐品质高于瀛国,价格上,每斤盐比瀛国多卖五百文。不如让南部的稻田、桑田、麻田、茶田都改为制盐的草荡卤地,五州有农户、桑户、麻户、茶户四百余万人,全将户籍改成制盐的灶户。”
元闲不喜欢陆东楼这种和稀泥的对策,茶户、桑户改灶户还算合理,毕竟没有茶叶丝绸,百姓不会怎么样。
但是,麻户产的麻,农户产的粮,是百姓身上衣,是百姓口中饭。
元闲正要顶本,珠帘后的郑令月已经开口:“就依陆次辅所言,吾今日议事也乏了,众卿散了吧。”
陆东楼:“圣人,臣是否要拟奏表,请内阁票拟朱批?”
郑令月被掌印太监魏朝搀扶起身,“不必呈内阁,直接准了。”
呈请内阁也不过是走个过场,陆东楼只是形式上要问一问。
散朝后,元闲跟上了陆东楼,“陆次辅,你可知你今日给圣人出的主意,南部五州那四百余万百姓,都要挨饿受冻,剩下的百姓,也要买贵价粮米吃,买贵价麻衣穿。”
陆东楼用手中笏牌轻轻砸了一下元闲的头。
“你想从圣人口袋里掏钱,绝无可能,那还有什么法子?不苦百姓,难道苦我们这些为国鞠躬尽瘁的死忠之臣?你不想进内阁,是因为你自己是个迂腐的酸文人,那些阁臣,哪个不是在自己位置上大捞了一把的?就拿高阁老来说,她孙女上个月出嫁,几百万的嫁妆哪里来的?一品大员一年俸禄不过五千两,干个五十年也就不超过三十万两,我妹妹她一年吃的补药就要十几万两,你在这和我鬼扯什么仁义道德?”
元闲:“那酥酥的药钱,我来出。”
陆东楼冷笑了几声,一笏牌甩在元闲脸上。
“你出个屁,她身子越来越差,也是因为你,你少给我作点妖,把自己命护好,让我妹子为你少操点心。”
他对元闲拜了一拜,“元闲,我陆东楼敬重你是个君子,要说我这种人,你们清流肯定是不屑与我为友的。在朝堂上,我来做恶人,你给我守住了你的底线。”
陆东楼觑了眼元闲身上的道袍,“虽然圣人允许你不穿官服,你也不必天天穿我做的这件袍子。你过几天来我家一趟,我给我闺女裁衣服时多了些碎布,又给你拼了几件衣裳出来。”
元闲心头一暖,对他笑道:“多谢陆兄了。”
“陆兄?你和酥酥一样,喊我大佬就好了。”他捏了一下元闲的肩膀,蹙眉道:“你们夫妻俩,一个比一个消瘦,你这身上还有肉吗?我都怕你撑不起我给你做的衣服。”
“闲自己改一改就好了。”
“改?你和酥酥都一样,一个是捉笔的手,一个是捉刀的手,也就我这双不干净的手拈拈针合适。你今天就和我回家,让你嫂子给你炖点补汤,我直接帮你改了穿上。”
元闲正要弯腰谢过,陆东楼用笏牌把他的身子拦直了。
“不要拜!尤其是在酥酥面前,你老是拜我,弄得酥酥还以为你怕我,要我对你说话客气些。”
陆东楼的声音柔了许多,“我现在这个声音客气吗?”
元闲唇角漾起笑意,“客气得让闲有些害怕。”
二人的笑声久久回荡在皇极门的宫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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