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酥披散着湿发,倚靠在廊道的柱子旁,看雨水滴落在石板上,院子里鱼塘的水漫灌出来,有几尾小鲤鱼在塘边的小水坑里蹦跳着。
她撑伞走到塘边,把那几尾挣扎的小鱼放回水塘里。
雨打残荷,风声瑟瑟。
她正在晃神中,有人在身后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背。
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一身青袍,还有女子娟秀的眉眼。
“七七,你怎么到我这来了?”
徐漱玉收了自己的伞,挤到陆酥的伞下,用帕子擦着自己袍子上沾染的雨痕。
“昨夜哥哥回家,本来算着你应该也会回家一趟的,哥哥就在书案前等了半夜,今早又到厨房里给你煮了天东红豆粥,想你在这里天天用眼,坐在书案前肯定腰酸腿软的,吃这个将将好。”
徐漱玉边说边拉着陆酥往值房走,“哥哥本想亲自来一趟的,刑部有急事,我正好是休沐日,便揽下了送粥的差事。”
进到房内,小丫鬟从食盒里端出一盅热粥,徐漱玉扯着陆酥坐下,舀了一碗粥,捧到她面前,“你快吃。”
恰好元闲也提着食盒回来,见到陆酥正在喝粥,将滴水的伞放在廊下,进房对徐漱玉拱手作揖道:“徐大人今日怎么有空出来晃荡?是翰林院的国史已经修好了吗?”
徐漱玉知道他在揶揄自己,一帕子甩在他脸上。
“那元大人你呢?大理寺的案卷都看过了?”
两人抬眼对视,眼里都擦出火星子来了,谁也不服谁。
陆酥:“你们俩别见面就掐,都坐过来,一起喝粥。”
元闲将热好的橘饼苕蛋放到陆酥手边,陆酥夹起一个咬了一口,虽然不酥脆了,但香甜滋味儿不减。
陆酥让徐漱玉也尝一个,徐漱玉将头撇过一边,“市井粗鄙之食,我怕吃坏了肚子。酥酥,你也别吃,到时候难受了,还以为是我哥哥煮的粥有问题呢。”
元闲脸上的笑意有些僵硬,但碍于陆酥还在这里,徐漱玉又和她是多年闺中密友,他没有多言,只是低头喝着豆浆。
徐漱玉又道:“元闲,你的家眷为什么不带来汴京?”
元闲呛了一口,这徐漱玉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不想搭理她。
徐漱玉继续道:“元闲,听说你家夫人身子不大好,这汴京四季如春,除了雨天多些,比玉京更适合养病。你的宅子是圣人亲赐的,占地千亩,没道理连个妇人和孩童都安顿不下来。”
元闲气得脸色发青,刚想开口顶徐漱玉几句。
陆酥放下了手中粥碗,夹起一个橘饼苕蛋堵住了元闲的嘴。
她看着徐漱玉的眼睛,替他辩解道:“不夜坊还需要锦娘子打理,元时也在玉京呆惯了,不肯跟过来。”
她叹了口气,“七七,等会儿我和你去刑部衙门看你哥哥,正好他喜欢喝我们这里公厨的豆浆。”
过去的几年,陆酥一直在做端水大师。
徐漱石都和徐漱玉说了,他和陆酥是挂名夫妻,徐漱玉却一心撮合陆酥和自家哥哥,每次见到元闲,总要奚落他几句,元闲也不驳她。
徐漱玉:“那嫂嫂,我让丫头给你带了些胭脂水粉,等会儿我给你画个桃花妆。”
说到“嫂嫂”二字,她故意重音强调,元闲手中的汤勺轻轻颤了一下。
陆酥指着自己身上的官服道:“桃花妆和我今日穿的衣服不太配,而且我也不用胭脂水粉,门子里这么多捕快进进出出,我要是妆面花了,掏出个小镜来补妆不大合适,我又不是沈红娘那个厚脸皮爱臭美的。”
徐漱玉端详了一下她的脸,有一些憔悴,尤其是眼周那圈乌晕,不过还是清丽英气的,就算她未施脂粉,朱唇黛眉,顾盼生姿,看久了依然令人心神摇曳。
徐漱玉曾为陆酥做过一篇《美人赋》,起初读此赋的人并不信世间有这样的女子,可见过陆酥后,便知《美人赋》中对她的溢美之词都不是虚言。
陆酥见徐漱玉一直看盯着自己发愣,“七七,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徐漱玉回过神来,“没有,想你年岁渐长,容色不减。可与你熟悉过的人,会因你的为人处世,完全忽略了你这张美人皮。”
“呆子,我看你是在翰林院呆久了,学多了奉承话。”陆酥嗔笑道。
徐漱玉看了眼低头喝豆浆的元闲,“你问元闲,他是大理寺卿,让他来判,我说的是不是真心话?”
元闲:“今天徐七七说了这么多话,就刚刚那几句还中听。”
他起身,看着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酥酥,你今天就不要去刑部了,等会儿湿了鞋袜,着了风寒就不好了,我替你带豆浆给徐小六喝。”
徐漱玉撇撇嘴,这人话说得好听,实际上,就是不想陆酥见自家哥哥。
徐漱玉把食盒里留给徐漱石的豆浆,一口气喝完了。
“元闲,你也不必去了,到时候我哥哥知道,昨夜酥酥是因为你,才没回家的,只会让他心里添堵。”
元闲去廊下取伞,陆酥叫住了他,“阿闲,你拿我的伞去,我看你的伞面被树枝勾出了几个小口子。”
他撑开陆酥的那柄青绸油伞,哼着欢快的小调子,走了。
徐漱玉见他走远了,对收拾桌子的陆酥道:“我就是看不惯元闲那个得意的样子,酥酥,他除了长得比我哥哥稍微好看那么一点点,才华比我哥哥出众那么一点点,家产比我哥哥富裕那么一点点……”
徐漱玉停顿了一下,她觉得有一点点不对劲,自己再说下去,不是自家哥哥哪哪都比元闲差吗?
她气恼地跺了一下脚,心里埋怨徐漱石太不争气了,就没有一样能胜过元闲的。
灵光一闪,她找到了元闲的弱点。
徐漱玉:“酥酥,元闲他身体残缺,你要和这样的人过一辈子吗?这和守活寡没什么区别?”
陆酥手下的动作停滞了,她小声道:“七七,你这话在我面前提就可以了,在阿闲面前,你不能说这个,这太伤人了。”
徐漱玉不依不饶,“就是不提这个,那元时也是哽在你喉间的一根鱼刺。你想想,你和他不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你要是一心跟他,就得接受元时,接受了元时,就代表你要接受锦鲤。那你算什么呢?你要做元时的庶母吗?就算你与我哥哥和离了,元闲以平妻之礼娶你,你是后进门的,你还是得对锦鲤行礼。”
陆酥明白徐漱玉的意思,也知道她是为自己着想,她是局外人,不知道锦鲤母子和元闲的真正关系。
陆酥拉起她的手,抚着她的胸口道:“你就不要这么气了,我没有生阿闲的气,更不会生锦鲤母子的气。我知道你们史官,不仅笔要直,舌头也要直。但我求你,在阿闲面前,不要再说刺他的话,他有他的难处。”
徐漱玉甩开了陆酥的手,她指着值房内海一样的卷宗,“酥酥,你不能这样逃避下去,你躲着我哥哥,又和元闲这样不清不楚。我知道,是太后娘娘把你和我哥哥硬凑在一起,可我哥哥他待你很好,你要是接受他的话,他会很高兴的,你的日子也会过得很舒心。”
“我没有逃避,也没有躲你哥哥。七七,你先冷静下来,你仔细想想,如果我不喜欢你哥哥,却要装作欢喜的样子,和他过一辈子,这对他公平吗?”
徐漱玉咬着唇,思忖了片刻,陆酥说得有理,自己这种乱拉郎配的想法确实不可取。
但她还是要为徐漱石争一争。
“酥酥,若说青梅竹马,我哥哥比元闲早认识你,若说权力地位,朱颐他比元闲身份贵重。你为什么,非他不可?”
陆酥自幼被家人溺爱长大,母亲死后,她的父兄对她可谓是千依百顺。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琴棋书画一样也不想沾,最讨厌读书写字。
后来在清园课室和元闲是前后桌,她发现这个小郎君不仅样貌好,而且学识人品也是天下一等一的。
她有些讨厌自己的粗鄙笨拙,看到那些饱读诗书的小娘子来请教元闲问题时,她想插话,又插不上话,只能干着急。
虽然那时的元闲,只和她、还有徐漱石嬉笑打骂,但她还是自卑的。
她开始学琵琶,开始逼着自己看书练字,不厌其烦地每日画上几个时辰的画。
她会想,元闲有注意到她的改变吗?元闲会喜欢她这样的姑娘吗?
她接那些代写情书生意,帮那些小娘子写给元闲的情书中,也掺杂了自己的感情进去,又不敢写得过于直白浓烈,万一他陷进去了,和别的小娘子好了怎么办?
那时的她,还不明白,自己的心,已经动了。
陆酥不去想这些往事,她坚定地看着徐漱玉的眼,道:“《牡丹亭》中有一句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只是在刚刚好的年华,遇到刚刚好的他,想要和他过刚刚好的日子。”
徐漱玉也喜欢读《牡丹亭》,她虽不懂情,却爱极了陆酥刚刚说出的那句词。
“元闲身上背负的耻辱,你也要和他一起受吗?”
“司马先生也受过宫刑,呕心沥血一生,修《太史公书》。”她眼中波光粼粼,对徐漱玉施了一礼,“七七,你也是史官,希望你的笔,有朝一日,能为阿闲曲一曲。”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