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裴元瑾同期的小伙伴里, 于瑜儿因为体弱多病,武功进展缓慢,为人又木讷懦弱, 实在很不起眼。若非傅希言特意提起, 虞素环压根没有想起他的存在。
于瑜儿的人际关系实在简单,查起来反而不简单。虞素环只能用最简单粗暴的手段, 找了个借口将人调虎离山, 再调用寿南山的下属跑进去搜查。
风部搜集情报最得心应手,这次也不负所望。
傅希言吃了一顿晚饭的工夫,于瑜儿的情报就已经放到了他的桌上,和饭后点心并排放着。
这顿饭, 傅希言也没有白吃, 裴元瑾为他简单介绍了储仙宫第二代。
明面上以裴元瑾为首, 下面还细分了几个小阵营,高泽和于瑜儿都是于长老的晚辈, 同吃同住,属于天然同盟;赵通衢从小与他们玩不到一起, 喜欢跟着大人屁|股后面转;谭不拘和纪默的两个徒弟年纪稍长,很早就去了分部打拼……
“赵通衢算应长老半个徒弟, 百里长老、易长老、景总管和寿总管都未收徒。”
没收徒的有四个, 傅希言独独心疼景罗:“景总管哪还有时间收徒?”
裴元瑾看着傅希言, 想着自己这段日子, 只要不被父亲抓壮丁, 过得非常轻松悠闲,都要归功于傅希言的能干。
“给景总管介绍一门婚事?”
傅希言呆住。不知道为何话题跳跃得这么快。
裴元瑾用了新学的词:“找个职业经理人?”
傅希言心想:好嘛, 工作狂与工作狂的结合。老裴家这是逮着一个人薅毛还不够, 想要薅秃一家啊。
他说了句公道话:“还要看景总管自己的意思。”
裴元瑾深觉有理。若非混阳丹失窃, 阴差阳错……自己与傅希言是绝不可能走到一起的。所以,缘分天定啊。
在他的命定之人拿起情报的那一刻,他满足地吃起了小点心。
傅希言翻了两页,目光顿住:“我记得你说过,后天炼制的天阶灵器需要耗费大量灵宝?”
裴元瑾说:“炼制赤龙王,除了如意烈焰石外,还用了星陨铁、东海黑龙珠、伪麒麟血、冰川双生花……”他报了一长串,听着就价值连城。
傅希言想起裴元瑾之前还将赤龙王交给自己,这给的是武器吗?不,这给的是全副身家啊!
他心中一动,问:“于长老是不是送了一块心随意铁给于瑜儿?”
裴元瑾点头:“于长老耗费了二十年,才找到一小块。”
如意烈焰石的特性是持续高温,以及能够自如的变大变小。而心随意铁炼制成功后,可以随着主人的心意,变换成任意形状,都是天阶榜上赫赫有名的灵物。
“二十年才找到一小块……”傅希言说,“那要找齐其他的灵物,岂不是要花费更长的时间?”
裴元瑾说:“于长老闭关期间,风部一直在打探消息。”
傅希言问:“千变树根、摇曳金花蕊……这两样风部打听到消息了吗?是于长老找回来的?”
问题太琐碎,裴元瑾也无法马上回答。他问了虞素环,寿南山前两日闭关了,将风部暂时托给了她。
虞素环又找了人问,得到答案后,忍不住皱起了眉。
她虽然依着傅希言的心思调查于瑜儿,可内心总觉得那个低调怯懦的孩子不可能与之相关,可呈现的结果与想法背道而驰。
她叹了口气,道:“风部只打听到冰中火的下落。于长老近两年,除了南虞新城之外,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所以……
傅希言手指敲了敲情报上写的,在带锁箱子里找到的两样东西:“他是从哪里弄到的呢?”
于瑜儿比裴元瑾和虞素环描述的更加胆怯,傅希言找上门,话还没说,人就晕了,醒来后,呆呆地望着地面,怎么问都不肯开口。
傅希言只好退出去,换一个熟脸进来。
裴元瑾在里面待了半炷香,又换虞素环。
她进去时,傅希言悄悄往里看了眼,于瑜儿竟然已经蹲在地上抹眼泪了。他看向裴元瑾,裴元瑾一脸泰然:“他从小爱哭。”
傅希言:“……”知道他从小爱哭还能惹哭,两位竹马这么多年,都是一点没有进步啊。
虞素环待了近半个时辰才出来,傅希言闲极无聊,邀请裴元瑾玩跳格子。
裴元瑾:“……”
毕竟是武道高手,格子数最高是一百。
虞素环出门时,明显看到裴元瑾松了口气,但她脸色不好,也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屋内传来于瑜儿压抑的哭声。
虞素环叹气:“他偷了废丹。”
姜休炼制混阳丹花费了无数心血,其中也包含了失败、作废。废丹的效果不如混阳丹,但药性还是有一点的,当初姜休曾让吃了两颗混阳丹的唐宝云服用废丹,期望量变引起质变,但功败垂成。可见混阳丹和废丹在作用上,还是存在壁垒的。
一时静默。
空气渐渐窒息。
傅希言打破沉寂,出面做坏人,将心中疑虑问出口:“确定是废丹吗?”
不管于瑜儿为什么偷废丹,不管幕后是谁指使,眼下的关键都是他偷出去的到底是什么。如果只是废丹,看在于长老的份上,完全可以睁一只眼闭只眼,如果不是,到了这份上,傅希言也只能追查下去。
随着案件推进,真相渐渐浮出水面,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被架到了火上。
裴雄极和六大长老的感情不用多说,别看应竹翠在宴会上唱反调,百里神态度不积极,易绝常年自闭不说话……但是,但凡裴雄极一声令下,这群在任何门派都堪称重宝的武神们,让打架就打架,让拼命就拼命,谁都没有二话。这样的情谊已经超越了上下之分,更近知己之义。
因此,在于长老重伤垂危之际,自己作为外人,调查他的儿子,说他挑拨离间、落井下石都是好听的,更难听点,简直是祸水奸佞。
傅希言苦笑道:“我想再见见高泽。”
盖子竟然已经被掀开了,就得想想怎么保鲜,才能不让里面的东西腐烂得太快。
两趟地牢之行,傅希言却是全然不同的心情。
第一趟来,带着满腔疑问,想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混阳丹为何失窃,案子为何毫无头绪。
而这趟来,他对发生的事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但要再印证一下。
于瑜儿的口供坦承,的确有人为了混阳丹接触他,条件就是千变树根、摇曳金花蕊。他自作聪明,偷拿秘阁里用来混淆视听的废丹去交易,交易成功了。
后来混阳丹失窃的消息传出,高泽前来询问时,他心中有鬼,一五一十交代了。高泽让他不要声张,之后,他就听说高泽自请入地牢。
这些日子,他一边自我催眠,认定偷的是废丹,与混阳丹失窃无关,一边惶恐不安,怕哪天事情曝光,自己百口莫辩。
长时间的焦虑自责,让他精神背负上了一颗定时炸|弹,傅希言上门的那一刻,等于计时结束,炸|弹爆|炸,他一时承受不住,这才晕了过去。
高泽原本在浇花,见傅希言出现,立刻扭过头去:“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
傅希言微笑:“不愧是师兄弟,真有默契。于瑜儿知道的也都已经说了。”
高泽浇水的手微微一顿,佯作镇定地直起身,问道:“他说了什么?”
傅希言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
“千变树根。”
“摇曳金花蕊。”
并不是在诈他。高泽意识到这一点,缓缓收起浑身的尖刺和脸上的冷淡,叹气道:“你想知道什么?”
傅希言说:“于瑜儿说他偷的是废丹。”
高泽毫不犹豫地点头:“就是废丹。”
“他偷的是废丹,但在他下手之前,有人把废丹换成了真丹?”
“没有。”高泽斩钉截铁地说,“他只是一个障眼法,动手的另有其人。”
他实在不是一个很能控制表情的人。
他口气越是坚定,傅希言越是坚信自己的猜测:“换丹的人是谁?”
高泽恼怒地瞪向他:“我说过,于瑜儿偷走的,从头到尾都是废丹。”
他越是生气,傅希言越是平静:“你是亲眼盯着他偷走了废丹?还是亲眼看见别人偷走了真丹?不然,你怎么知道?”
高泽语塞。
傅希言走近牢房,努力将那张胖嘟嘟的脸塞进栅格里,目光直直地望着他。
“你应该看得出来,你师弟中了圈套。如果我现在罢手,他就是替罪羔羊。至于他偷的是废丹还是真丹……人犯错之后,总会为自己开脱。他既然承认自己潜入秘阁,谁会相信他拿走的不是真的?毕竟,他交易得到的千变树根、摇曳金花蕊都是真的,那不是废丹应有的价格。”
高泽眼神猛然狠厉。
傅希言并没有被吓到,继续说:“我要成为储仙宫未来主人的伴侣,总得服众。花几天就查明混阳丹失窃案的真相,足够证明我的价值了。”
高泽不言不语,目光不闪不避,隔着几步远,与他死死对视。
傅希言脸被栅栏夹得有点疼,往后撤了撤,高泽微露慌乱,忙道:“你打算怎么查?”
傅希言揉了揉脸:“到底是谁换走了废丹?”
高泽接连的回避,让他深信对方知道内情。
高泽又迟疑。
傅希言威胁:“再不说我真走了。”
“陈来东。”高泽缓缓吐出一个名字,仿佛将多年沉疴一并带走了,“秘阁守卫之一。他是唯一一个有可能动混阳丹的人,我知道瑜儿偷拿废丹后,就去找了他。但他死了,就在我赶到之前……当时尸体还是温热的。”
傅希言光是聆听,就能体会到他的气闷,好像走得每一步都被人算计得清清楚楚,包括……后续反应。
他心中叹气:“你没有声张,还把尸体处理了?”
灭口的人想必已经料准高泽为了保护师弟,一定会隐忍不发,才故意将这个尾巴留下来。只要高泽不揭发,他们就在没有碰面的情况下,达成共谋。
高泽窘迫地低下了头:“为了保障秘阁安全,成员之间的联络并不密切。我伪造了他回乡的假象。”
“但他总要回来的吧。”
“我原本也很担心……”高泽毁尸灭迹是新手,慌乱中,只是将尸体找地方埋了起来,然后在出勤记录上写了回乡,并没有考虑后续,“但过了三天,他妻子来信,说他回乡后,被卷入当地门派
械斗,不治身亡了。那时候,我已经自请去地牢,没有参与到后续调查,但是回来的人告诉我,尸体就是陈来东。”
傅希言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上次来时,高泽保持了沉默。因为从他决定保护师弟那一刻起,就已经让自己深深地卷入案件当中,成为了其中的一环。
“幕后黑手知道你的一举一动,甚至把你埋下去的尸体都重新挖了出来,难道你没有怀疑过,那人就在你身边吗?”
怎么会没有想过,高泽苦笑道:“可我没有证据。”
陈来东换丹,于瑜儿偷丹……完成失窃案的人死的死,无知的无知,不可能对幕后黑手造成威胁。那要破案,只能将目光放在陈来东的死亡上。
谁杀的他,谁挪走了他的尸体,谁是他回乡的见证人……对方既然已经谋划到了这个地步,自己能想到的,对方一定也早就想到了。
若是高泽发现尸体第一时间就上报,也许还能查到点东西,拖到现在,时隔多月,就算有痕迹,也该被处理干净了。
他想想还是有点不甘心:“景总管没有什么发现吗?”
储仙宫上下,他只能指望这位前辈了。
高泽低下头:“景总管已经很久没有露面了。”
也对。他没有见过景罗,光听裴元瑾的描述就对他寄予无限厚望,那幕后黑手一定也会避忌,选个他不在的时候下手,也是理所当然了。
但傅希言想来想去,还是不甘心。他找虞素环要陈来东死亡前后的报告,看看能不能从中抠出线索。
从各地雨部巡查回来后,虞素环处理宫务便积极了许多。寿南山荒废政务还有练武这个借口,她总不能说自己忙于绣花吧?何况,她绣的花……也不太像花。
寿南山事务转交得急,她正在一一梳理,听说傅希言的要求后,先是皱了皱眉,然后在储仙宫内部人员情报汇总里查找了半天,才找到短短的一句:“陈来东不是回乡探亲了吗?”
傅希言一怔:“他妻子不是说他死于械斗?”
虞素环找来风部的人,让他复查了一遍,得出一样的结果:“他妻子并未来信。”
傅希言愣住。
高泽撒谎了?不,不可能。这个谎言太容易被揭穿,于瑜儿都已经暴露了,高泽没有撒谎的必要。那就是……高泽被骗了?
傅希言脑中灵光一闪,拔腿就往地牢跑去。
高泽正躺在床上发呆,听到动静,一跃而起。吐露心事后,他的精神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找到线索了?”
傅希言问:“你见过陈来东妻子的来信吗?”
高泽摇头:“没有。我被关入地牢,无权再过问此事。”
“那谁给你的消息?”
“钱甲,秘阁的人。”高泽意识到了什么,“我没见过人,只收到了纸条。”
“纸条呢?”
高泽脸色微微发白:“吃了。”
钱甲冒险传递消息,他当然不能留下证据连累对方。
傅希言无奈地闭了闭眼睛。
高泽额头已经冒出了冷汗:“到底怎么回事?”
“陈来东妻子没有写过信,也没有陈来东卷入当地门派械斗的消息。”傅希言看着高泽摇摇欲坠的样子,残忍地说出了的自己猜测,“现在去你埋尸的地方挖掘,应该还能挖到陈来东的尸体。”
高泽退后几步,跌坐在床上,讷讷道:“为什么?”
傅希言说:“为了稳住你,不让你露出马脚。”
高泽埋尸之后,一定会惊恐不安,怕陈来东的失踪被发现,“钱甲递来的纸条”合理化了陈来东的死亡,恰好缓解了他的不安。
秘阁在储仙宫地位特殊,能够审查秘阁的,只有裴元瑾和景罗率领的雷部。偏巧,这两人当时都不在,所以陈来东的失踪才能被忽略,而不是高泽以为的,一切都已经“处理好了”。
所以,傅希言初见高泽时,他愧疚,他回避,却并不惊慌。因为当时的他认定,只要自己不开口,就不会有人发现真相。
但事实上,幕后黑手并没有转移陈来东的尸体,从高泽埋尸的那一刻,他的计划就真正形成了完美闭环,并不需要画蛇添足——于瑜儿负责偷运混阳丹,高泽“杀人灭口”兼“毁尸灭迹”。
动机也很明确,师兄弟齐心协力,换取千变树根、摇曳金花蕊。
高泽听到这里,脸色煞白:“我没有杀人。”
傅希言说:“我相信你。但是,陈来东身上的痕迹一定会将矛头指向你。我记得上山的时候,留了指纹,你埋陈来东的时候,带手套了吗?”
高泽说不出话来。
傅希言初来乍到,刚刚取过指纹,对这件事记忆犹新,可高泽从小在山上长大,取指纹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又从来没有用到过,自然不会放到心上。
傅希言见状,只能摇摇头:“你好好休息吧。”
高泽叫住他:“你接下来打算怎么查?”
傅希言没说话。
高泽眼睛已经有了泪光,说话的音量猛然大起来:“你答应过,只要我什么都告诉你,你就会查到底。”
傅希言嘴巴发苦,心里发火,恨不能把手伸进牢房里,狠狠地扯着他的衣领,质问他,自己傻乎乎地踩中了幕后黑手的每个圈套,一点证据都没留下,要他怎么办?
可他不能。
把高泽逼到悬崖上,让他发疯,只会让事情雪上加霜。
他转过身,沉稳地说:“事已至此,我们要想办法把伤害降到最低。”
高泽眼泪后的眼睛微微亮起来:“怎么降到最低?”
窗外暮色沉沉。
窗内暮气沉沉。
书房的位置刚好介于山体中间,既能晒到太阳,也能感觉到山腹的凉意。傅希言此时就盘腿坐在房内唯一的榻上。
说是盘腿,其实并不能盘起来。
他将调查结果娓娓道来,听得房内另外两人越来越沉默。
直到说完很久,房内都没有其他声音。
天越来越暗,虞素环起身点灯,然后将灯放到傅希言手边的小茶几上。
灯光熹微,却在临近黑夜前,撑起了一小片光明。
裴元瑾缓缓开口:“我去了于瑜儿与对方交易的客栈,没有线索。”这是预料中的事情,都过去几个月了,混阳丹都吃光了,进货渠道自然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虞素环皱眉道:“所以,当初应竹翠提议少主接手调查,应当是赵通衢的主意,目的就是让少主陷入两难之局。”
于长老命在旦夕,唯二的传人却双双陷入了盗窃混阳丹的阴谋当中……如何处理?
公事公办,欠缺人情味;
法外开恩,又无法服众。
傅希言揉了揉眉心:“我在想,如果我当初没有跳出来,让赵通衢接下了这个案子,他会怎么做?”
虞素环侧头想了想:“帮忙掩藏真相,但私下威胁高泽、于瑜儿,让他们站到自己这一边。就算有一天东窗事发,他也可以推说是看在于长老为储仙宫鞠躬尽瘁的份上,不忍心让他后继无人。总之,占尽好处,又不用负责任。”
少主和总管的高度不一样,期待的标准也不一样。
傅希言讥嘲道:“所以,两者不管是谁接手,他都稳赚不赔。”
虞素环说:“但接手查案的是你。”
傅希言苦笑:“我本来也以为自己破坏了他的布局,现在发现,也没多大区别。”
他俩夫夫一体,不管自己的决定是什么,这笔账都会算到裴元瑾头上。
裴元瑾道:“前提是,他要预先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傅希言张了张嘴,又叹了口气。
不得不说,赵通衢这步棋下得太狠,而自己又藏得太深。整个事件从头到尾,处处都是阴谋的气息,偏偏找不到赵通衢动手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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