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人多,她们吃完点心只略坐一会儿就离开了。许成熙原本想送她们回去,可是看看秦嘉娴手上转着的车钥匙和林念防贼一样的眼神,终究还是放弃了。
只剩他一个人坐在桌前,一向爱吃的点心却是一口都吃不下去了。他将勺子放下,深深叹了口气。
引他进门的女服务员何丽敏走过来,弯着腰小心地问,是不是今天哪里做得不好。
刚才给他打电话报信的也是她。小姑娘年纪虽轻,在他这里也工作不少年了。从一开始的兼职做到现在的领班,她人机灵,嘴也甜,挺招老顾客喜欢。
许成熙摇头,按着胸口咳嗽了两声,向她勉强笑了笑:“做得很好,只是我今天没什么胃口。”
他开这家店,是在他们离婚的那一年。当时她仓促而彻底地从他生活中消失,许成熙自己都没想到,他竟然还能撑得住,依旧照常上下班,照常过日子,就好像她只是又跟着工作室的同事们去外地采风了。
他甚至自己过了当年的生日。那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个没有她陪伴的生日。
大约是她离开两个月后的一天,他在公司年会上喝得大醉,不得不提前离场,梁栋和朱师傅费了老大劲才把他扶上车。他酒量一般,酒品却还不错,一路上都靠着椅背昏昏欲睡,快到家时却忽然坐起来对朱师傅说:麻烦绕一下路,去新街口的那家桂香村。
朱师傅不明就里,开到路口把车停下,梁栋问他:许总想要什么,我帮您买吧。
他还醉着,摆摆手笑着说:不用不用,你不知道明舒喜欢什么。
梁栋和朱师傅对视一眼,两个人都知道他是喝酒喝糊涂了,可是谁也不敢提醒。梁栋犹豫着叫了一声“许总”,他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推开车门下了车。
快到下班的时间,店里没有几个人,许成熙很快就拎着一大包东西回到车上,仍是很高兴的样子,拍了拍塑料袋,自顾自说,今天喝了这么多酒,明舒心疼我,肯定要生气,我提前买些她爱吃的点心哄哄她,她就不生气了。
说着,他就拿起手机开始打电话。梁栋和朱师傅急得互相使眼色,大冬天的,额头上都直冒汗。梁栋探着身子往后看,试探着叫他:许总……
许成熙来来回回打了好几次,忽然把手机撂下,自言自语道:空号?怎么会是空号呢?明舒换了手机号,没告诉我?
他念叨了好几遍,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就明白过来了,一下酒醒了大半。
他手上仍带着的结婚戒指,在昏暗中闪着幽幽的光。
大概是醉酒后吹了冷风的缘故,许成熙第二天就发起高烧。他从小身体好,除了过敏很少生病,那回却像是要将之前数年没生过的病都补回来一样,睡睡醒醒地在床上躺了足足四五天。彻底退了烧清醒过来时,他躺在医院床上,看见一个陌生女孩坐在他床前,手里拿着个游戏机正玩得入神。他动了动手,那女孩才发觉他醒了,连忙去按铃叫人。
老爷子正巧有事出去,接到消息赶紧从外面赶回来。估计是为他着急了这些天,见他退了烧,虽然大大松了口气,脸色仍显得不太好,只让他谢谢那个来看他的女孩。他嗓子哑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只好向她点了点头。
那女孩是父亲塞给他的第一个相亲对象。
许成熙出院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打乱了父母的安排,搅黄了联姻的计划。以他的性格,自然不会背地里做出什么,只是单独约了那女孩子出来,向她表示歉意,将自己的立场礼貌而明确地告诉了她。
他心里很清楚,不愿将自己和一个无辜的陌生女孩困在不幸的婚姻中苦苦挣扎。幸好那姑娘也对他无意,之前不过是被家人耳提面命,每天来医院里点个卯。
解决了这事后不久,许成熙买下一家小店,改建成了现在的样子。他变得益发沉默寡言,加班成了常态,闲暇时除去看望父母,就偶尔到这店里坐一坐。
里面的每一处装饰都是他按照明舒的心意挑选的,做点心的师傅也是从老家那边挖来的。他做这些,甚至不能说为了她;只是因为这个时候,他才能感觉到久违的平静和快活。
林念这回倒没说什么,只是趁着云馨戴上耳机听歌的时候叹了口气,告诫谢明舒:“你以后,还是尽量少跟他见面吧。”
“真是碰巧遇上的,”谢明舒忍不住辩解,又把自己送他糕点的事说了:“估计他平时也没空,正好周末来买点。”
秦嘉娴正开着车,闻言冷笑一声:“没那么简单吧。”
林念坐在前排,转过头附和道:“你看,小娴都看出来了。你一来,他也来了,哪儿有这么碰巧的事。”
谢明舒忽然想起,当年她们上大学的时候,许成熙也是这样,常常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们面前,当时林念对他大加赞赏,夸他体贴又懂得浪漫。他是那样细心的人,她们无意中说的话他都记在心里,才有了一场场意外的惊喜。
秦嘉娴忽然警惕:“他不会让人跟踪你了吧?明舒姐,你小心点啊。”
她从前根本不认识许成熙,对他的全部了解也不过林念的只言片语。谢明舒并不怪她,只是无奈:“怎么会呢,他不是那样的人。只是碰巧见了一面,又没什么别的事。”
林念却不甚赞同:“谁说的?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秦嘉娴扶着方向盘笑出声来:“好家伙,我也就骂两句渣男,念念姐比我还狠。”
“本来就是,有事没事在明舒眼前晃悠,能安什么好心。”
“好了,”谢明舒有些嗔怪地打断她:“他从来都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以后要是碰见他,你们别再像今天这样了。”毕竟是好姐妹,她们又是全然为她着想,谢明舒语气仍旧温柔,只是脸上神色却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以后?”林念冷哼一声,“以后可别碰见他了,你只要沾上他,准没什么好事。”
“念念,”谢明舒无奈,“那不是他的错。”
碍着谢云馨还在后排坐着,又有个性子冲动的秦嘉娴在,林念忍了忍,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秦嘉娴是个直性子,觉得自己一片好心为朋友出头,谁知道朋友竟然胳膊肘还往外拐,帮着别人反过来说她,心里便有些不爽。她只顾着看路,一不留神就把心里想的全说出来了:“切,他要是真这么好,当初你们干嘛要分开?”
她是个不知内情的,这话一出,连林念脸色都是一变:“小娴!你说什么呢!”
秦嘉娴是不吐不快的脾气,这话一说完,自己也意识到不妥。从后视镜里瞥见谢明舒转头看向窗外,像是有些难过的样子,连忙别别扭扭向她道歉:“姐,抱歉啊。”
谢明舒沉默片刻就转过头,也没有怪罪,只是苦笑道:“没事。说起来,不过是我们没有缘分。”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话尾淹没在一声叹息中。
有时候她会想,在这世上,你所爱的人恰好也爱着你,这已经是一桩不常有的幸运。至于身边的家人朋友怎样看待,就更是强求不来的。她努力过,终究是失败了。
婚姻的确是两个人的事,可人不是孤零零的浮萍,人本来就是生活在家庭里的,就像植物扎根于土壤。一刀斩断过往前尘,最终难免落得漂泊无依。
她转头看向坐在身边的女儿,心中升起的一点愁绪也渐渐平和下来。
那两个人也听得有些感慨,秦嘉娴不知想到了什么,盯着前面的路没有说话,林念快刀斩乱麻地总结:“别管他怎么样,反正你少跟他碰到一块就行。”
谢明舒答应林念的时候也没有想到,竟然那么快就在大学的校庆上又见到了他。
她读的是个综合性大学,美院是其中人最少的几个院之一。她站在学院楼门口的橱窗下细细看着奖学金的公示名单,读完一遍还有些不敢相信。
没想到原先总因为人少被欺负的美院也扬眉吐气,还得了一份专门颁给美院学生的奖学金。
她看着看着就轻笑出声,忽然听见身边有熟悉的声音叫了一句:“明舒。”
转身看见许成熙的那一瞬间,谢明舒顿时庆幸林念今天因为开会没法过来。不然见了面,她简直能想象出又是怎么一番情景。她微笑着点个头,随即卡了壳。在这么个充满了回忆的地方,她忽然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他。
他身后还站着几位院里的领导。谢明舒依稀记得其中一位是她当年的美学原理课教授,便走上去打了个招呼:“吴教授,您好,我是谢明舒。”
那吴教授见她特意上前来问好,顿时觉得十分有面子,冲她笑得颇为慈祥:“明舒,这几年大家都说联系不到你,去哪里啦?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明舒轻声说:“在美国待了两三年,后来去了意大利。今年刚回来。”
她大学前两年都和还没毕业的许成熙黏在一起,后两年跟仍在同个学校读金融的林念一起住校外,大学又不像高中,四年下来她虽然交了些朋友,毕业后长久没联系,也都疏远了。
吴教授点点头:“意大利挺好的,有艺术氛围。是读书还是工作?”
“读书,”谢明舒言简意赅,“在那不勒斯美院,还是学油画。”
眼角余光看见走到远处的许成熙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又继续去听院长说话了。吴教授拉着身边的一位主任啧啧感叹:“你瞧,我就说明舒肯定有出息,当年在咱们学校读书的时候,就是系里拔尖的……”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谢明舒努力忍了忍,才没有笑出声来。她从小就跟着父亲和邻居家一位阿姨学画画,这种通识理论课却是到了高中才恶补的。美学原理课的第一次考试,她只考了四十几分,吴教授气得拿着她的卷子大骂她是朽木。
当年这课实在把她和吴教授都折磨得够呛,可是过了这么多年,吴教授对她的印象就只限于一个名字了。
时间把什么都带走了,只在记忆里留下一个模糊的壳子。
院领导们还要赶去礼堂听校长讲话,便有些歉意地向许成熙告辞,又提出找几位学生陪着他在校园里转转,也被他婉拒了。谢明舒犹自出神,他已经走到她身边,只听见他低声说:“我很多年没来过了,可以陪我在这里走走吗?”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