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重游,又是与故人相伴,应是一件相当浪漫的事。可眼下物是人非,谢明舒想起来,只觉得满心都是荒凉。
走了几分钟就到了她曾经住过的宿舍楼。虽然刷了层新漆,还是能看出这楼比她当年入学时又破败了许多。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许成熙不明所以,跟着停下看了两眼,忽然明白了她在想什么。
或许在大部分人看来,他们已经太老,老得不该再谈什么情爱。可越是人到中年,就越容易怀着眷恋回想起青春年少时,那些或喜或悲的往事。
尽管早就明白了自己的心意,许成熙却是言出必行,为了明舒的学习考虑,两个人直到她高考后才算背着他家里正式地在一起。她搬进大学宿舍的那天,他跟着忙前忙后,旁人问起,她大大方方承认了:是我男朋友。有些羞涩,却也有些兴奋。
引得带她去报道的一个师兄扼腕叹息,还没机会努力一把,就先出局了。
那天他们从下午收拾到晚上,才算把明舒带来的东西都收拾完。她送他出去,站在铁门前却舍不得走。许成熙累得够呛,仍是笑着问:忙活这么久,是不是该给我点奖励啊?
估计是想到接下来不能天天见面,谢明舒忽然鼓起勇气,搂着他的脖子便亲了上去。蜻蜓点水的一吻,许成熙愣了一下,她就已经松开了他,眼里闪着泪光,含糊不清地说:好疼。原来是扑上来太用力,牙齿被撞得生疼。
说来也奇怪,他只记得那温软美好的触感,听她这么一说,吸了口气,才觉得自己的牙齿也有些隐隐作痛。
许成熙不禁轻笑。转头望向谢明舒,她本来也在看他,却连忙移开目光,有些慌乱地问他:“你们怎么想到给美院捐奖学金了?”
许家的博雅集团主营房地产,她本以为就算要捐,也该捐给建筑学院或是经管学院。
或许是这里的回忆给了他莫名的胆量,许成熙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他力排众议在美院设立奖学金,无非因为她走后的第三年,他一个人回到她的母校来,看到那些背着画板走在路上的美院学生们,忽然就想起了曾经的她。
可他犹豫了一下,终于只是说:“别的学院那么多成功的校友,自己院里就有不少奖学金,不缺我们这一份。”尽量说得风趣,好像真在开玩笑。
想起当时每次举办活动都要卖惨的院长,她也忍不住笑了,又问:“只颁给女生,会不会有人要怨你搞反向的性别歧视?”
许成熙这回却收了笑容,思索片刻,才认真说:“我想,在教育这事上,家里穷的女孩子比起同样穷的男生,总归是更艰难些。”
她想起大学时一位家境普通却极有天赋的室友,不禁点头:“确实。”
那位室友的父母慷慨地给她弟弟购买各种昂贵玩具,却连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都要她自己去赚。
他继续说:“何况读艺术的女孩子,但凡漂亮开朗点,又难免有种种流言蜚语,好像学的是个多么不正经的专业。社会如此,我无力改变大局。这场较量本来就谈不上公平,我能做的只不过是给那些女孩子提供一点经济上的帮助,至少能帮她们站得更高一些,缩小点她们与旁人差距。”
实际上,一开始连他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没少被人恶意曲解,背地里说他不过是想借此勾搭美院的女生。他也就一笑置之,每年除了审核获奖学生的情况和让财务汇款,连院领导邀请他去参加活动也大多婉言谢绝,几年下来,才让恶意的流言归于沉寂。
这一回他难得的破例,不过是想着能够堂堂正正地见她一面。
听他这样说,谢明舒不由得感慨:“说起来也是惭愧,我还是师姐,都没有想着去帮这些师妹做点什么。”
许成熙看着她温和地一笑,又摇头:“不能这样说。我觉得,既然我有这样的能力,就该去做这些事,换了谁都是一样的。”他语气极为诚恳,听着倒也不让人觉得招摇。
谢明舒也十分赞同:“的确,人既然活在这个世上,若是有能力,总要为社会做点什么,才不算白来一遭。”
两个人沉默着往前走了一阵,他忽然记起一件事,问道:“刚才……我没怎么听清,你是去了那不勒斯美院读研?”
她点点头,尽量说的轻描淡写:“那时候在一个创意工作室待了一阵子,觉得陷入了瓶颈,怎么画都画不出自己满意的东西,再看同事们都能想出那么新颖的点子,一个个画得那么好,简直觉得自己不适合这一行,都想找个其他方向的工作了。”
她虽然从小学画,却算不上一个多有天赋的人。纵然加倍的努力也能取得不错成绩,可眼看自己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仍不及别人灵机一动做出来的成果,还是让她倍感沮丧。
“后来呢?”他问。
她笑了一下:“觉得不甘心,还是喜欢画画。就想着不如去深造一下,去一个新的地方,跟别人多学习交流,肯定能有些收获。”
然后开始新的生活。许成熙在心里补充。看着她平静的样子,心里忽然涌上一阵钝痛:“挺好的。幸好你还是去了。我耽误你一回,还好没耽误你一辈子。”
谢明舒低下头,知道他是又想起了她曾为他放弃出国的事。
原本大四那年她就预备去国外的美院读研。他们都已经说好,一年预科,两年学业,等她回来,他们就结婚。
那段时间她为了通过语言考试学得昏天黑地,连他的电话都接得少了。等她拿到录取通知书想跟他分享喜悦,才知道他家里出了事。谢明舒躺在床上想了一夜,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找到许成熙,跟他说,她不想去了。
他却没有像她设想的那样松一口气,反而皱眉问她:为什么不想去了?
她心虚,扯了一堆理由:离家太远,语言不通,水土不服,审美差异……把前几天还是自己梦校的地方说得无比嫌弃,自己都要信了。
许成熙耐心听完了全部,仍旧劝她:这些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毕竟是你坚持了好几年的梦想,为了一点小困难就放弃,将来你恐怕会后悔。
谢明舒见说不过他,只好说了实话:你家里……这个时候,我想陪在你身边。她知道许成熙一定会反对,说完就自觉低下头。
他愣了愣,再开口时却十分郑重其事:明舒,我不希望你为了我,就放弃自己追求梦想的机会。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这样说话,有些委屈,仍辩解道:我不是为你,是为了我自己。因为我想要的生活不只有学业上的梦想和未来,也有你。
或者说,他也是她梦想和未来的一部分。
他点点头,目光温柔地看着她,听她继续分析:何况只是这一回不去出国深造,根本就谈不上放弃。艺术不只是在象牙塔里勤学苦练;如果能找到一家工作室磨练几年,在实践中积攒些经验,或许能比一直这样读书提升得更快。
再说她也不是就放弃留学,或许等过几年,他那边安定下来,她再出国也不迟。
那天谢明舒费了许多口舌,才让许成熙认可了她的决定。她说这么多,无非是不想让他觉得,她放弃这个大好机会都是为了他的缘故。
当时跟她同住的林念知道了这件事,气得站在沙发上骂她没出息,她也难得反驳:受过高等教育的新女性,也不意味着就该在任何情况下都要摒弃其他去选择学业或事业;而是当多条不同的道路都摆在面前时,能够不受外界干扰地选出自己最想走的那一条。
的确,传统观念总是在诱导着女性去回归家庭、默默奉献,她不赞成这个,但也不觉得这就意味着她必须事事都要反其道而行——那样不过是跳出一个刻板印象,又陷入了另一个反向的局限。在每个选择上都要唱对台戏,才恰恰说明了这种潜移默化的观念对人影响之深。
而个人感情方面来讲,至少在当时的她眼中,陪在濒临崩溃的许成熙身边,是一件比出国读书更重要的事情。有她在,什么样的苦他都不至于自己扛。
林念说不过她,也就随她去了。
因为她计划的改变,在她交完最后一份作品后,他就出其不意地向她求婚。毕业典礼紧接着就是他们的婚礼,在身边一众同学朋友的欢呼声中,谢明舒成了整个学院唯一一个毕业就结婚的人。
此时此刻,又站在当年的大学校园里,已经不再年轻的谢明舒摇摇头,语气温柔却坚定:“没有什么对不起,我只是在最合适的年纪,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我不后悔。”
到现在,也依然如此。
纵然她拼尽全力爱过一回,却落得仓惶离去的下场。至少她的选择,哪怕多年后想起来,仍觉得再无遗憾。
许成熙点点头,轻声说:“那就好。”
谢明舒悄悄转头看着他。即便是年轻时候,许成熙也说不上有多英俊,好在皮肤白,还能算是干净清秀。这几年因为工作忙碌疏于运动,不免比那时略显得发福了几分,幸而仍保有从前那种礼貌儒雅的气质,随着年纪渐长,便像一块被时光淘澄过的璞玉,于时光的长河中,不声不响地显露出温润的光泽。
望见他鬓边掩不住的白发,谢明舒心中有隐约的刺痛。她忽然意识到,他是真的老了。她也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楚,其实她心里,从来就没放下过他。
她犹豫片刻,才试探着问:“这么久了,我还没有问过你,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他心念一动:“我还挺好的,就是有时候事情多,工作忙一点。”
“工作虽说重要,还是要注意身体,”
“平越去年从美国回来了,他虽然还年轻,挺多事也能帮我分担些。”
他们已经走到了宿舍区外的甬道上,路两边的海棠开得正好。一阵风吹过,揉碎无数残红。不知是被她刚才突然的关心所鼓舞,还是这熟悉的地方激起了他的勇气,许成熙忽然伸出手,摘去一朵落在她头发上的海棠花。
谢明舒原本还想再说几句,被他这样一打断,愣怔片刻,马上后退了半步,也忘记了自己刚才要说什么。
她本能的反应让他心里一凉,继而才恍悟这举动实在显得过分亲密了,连忙说:“抱歉。”暗地里却仍将那花虚拢在手心,舍不得就这样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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