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舒心里忍不住一惊。她从前就觉得,郑旭存不到玩够了是绝对不肯结婚的,后来见过乔颖珊,便以为她至少能在郑旭存心里有点分量,却没想到竟是这么回事。她忍不住说:“可是我看珊珊的样子,恐怕她心里不那样认为。”
她见过太多这样的女孩子,出身优渥,从小顺风顺水,可外表越是乖巧听话,内里越容易离经叛道,被一个风流潇洒的浪子勾没了魂。何况这浪子还是在风月场中摸爬滚打了多少年的,以乔颖珊的道行,如何能拿捏得住他。
许成熙看她微蹙着眉,以为她还在为孟琳担忧,便安慰道:“珊珊知道分寸,何况你那位同事也有了新的男朋友,就算珊珊真的在意,也不会闹出什么。”
谢明舒略带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没料到他连这个都知道。转念一想,孟琳前几天还在社交平台上秀恩爱,郑旭存在这种事上从不瞒着人,说给朋友听也不足为奇。“我是有些心疼珊珊,”她说完又觉得自己唐突,连忙笑着补充:“也是瞎担心。”
许成熙跟着她笑了笑,心里却想,她总是这样好,连只见过几面的朋友都要考虑周全,难怪当年离婚后,许多他们从前共同的朋友都来为她鸣不平。
他正想着,忽然又听见她说:“对了,你二婶……前些日子给我打了个电话。”他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谢明舒无奈地笑,轻轻说:“她是来给我道歉的,说当年确实是她曝光给报社的,还说了一些有关你哥哥的事,就没有别的了。”
许成熙无声地松了口气。他查了这么多年,哥哥当年的事自然也心中了然。他把握不准苏郁欢究竟说了多少,犹豫片刻,还是说:“原本我是想借着二叔公司出事的机会查一查她,可她手下的人把责任全都揽了去,没让她沾上一点。”
谢明舒心里一震,没想到时至今日他还记挂着这事。自上回听梁栋说了之后,她忙里偷闲地查了不少新闻稿,便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她手下那个人,是叫陈莘华吧?”
许成熙不期她问起这个,愣了一下才说:“是他。”
“我也是那天看到新闻才想起他来。那时候他读的高中当年就在我们学校旁边,我们学校的操场小,男生们常去他们那里打篮球,”她想起那些往事,有些感慨地一笑:“他当年可是有名的人物,我们学校都有不少女生暗地里关注他。平时连球都没摸过几回,赶上他们打比赛,倒都跑去当啦啦队。”
“还有这么回事,”他头一次听说这事,觉得颇为新奇:“那你当年也去看过吗?”
他虽是开玩笑的语气,看着她的眼神却极认真,没有一点放松的意思。
“是念念拉着我去看的,”她被他看得在心里苦笑,高中时代她心里只有他这个“哥哥”,哪里看得进其他男生。
许成熙亲眼见证过林念对杨景辉轰轰烈烈的追求,不难想象她犯花痴的样子。他忍不住笑了笑,心情也略松快了些。
“他还让我和念念帮忙给一个女同学带过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我跟他见过几面,估计……把这件事说成是我做的,是他给你二婶献的计。”她顿了顿,原本欢快的语气略显出低沉,垂下眼帘自嘲地一笑:“要不,怎么就那样巧,偏偏就找上了我那个同学。”
她这话虽是事实,也是想让他不必再追究下去,更不必为此遗憾。许成熙明白她的意思,艰难地开口:“我知道了。对了,我把那些证据给爸看了,可爸还是……”
谢明舒微笑着接过他的话,淡淡地说:“没关系,过去那么多年,都没有关系了。”她一直记着他父亲说过的话,不过到底为了他多年后还挂念着这事,心里仍有些感动。
这话听在他耳中却有一层别的意思,他心里十分复杂,喃喃道:“是啊,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他不愿继续这个话题,转头看向面前那副画,忽然问:“刚才听见你说这幅画是以容容为原型画的……容容现在还喜欢钢琴吗?”
谢明舒听他提到女儿,心情便振奋了许多,不自觉地柔和了笑容:“挺喜欢的,天天放了学都要在家里弹一阵子。”说到这里又有些欣慰,装作十分自然地顺着说下去:“也真是难得,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一点长性都没有,学什么乐器都是三分钟的热度。看你学钢琴,就也说要学;后来是小提琴,还有竹笛,结果都没学些日子就扔下了。”
她脸上撑着笑容,心里安慰自己,这样也很好,只把他当做一位昔日好友,偶尔聊一聊那些共同的回忆,在相视一笑中感慨流逝的岁月。
许成熙不禁笑着反驳:“你小时候哪里没长性了,不是一直都跟爸爸学画画吗?”两人顺着这个话题说笑了几句,许成熙故作不经意地提起自己近来练习的钢琴曲,看着她眉眼弯弯的笑颜,心里涌上无限的柔情。他恍惚间产生了一种错觉,没想到自己活到这把年纪,竟然还像个初次恋爱的毛头小子一样,在心爱的女孩面前小心试探。
曾经的他们也不是这样。那时他们太熟悉了,从来都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甚至一个眼神,就懂得了对方的意思。
大约是她刚才提起的过往激起了他的勇气,他忽然看着她问:“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谢明舒不知他为何这样问,奇怪道:“没有啊,怎么了?”
许成熙恋恋不舍地凝视着她,半天才想起自己的失礼,垂下眼帘说:“就一个月没见,你好像又瘦了,眼睛那块都能看到黑眼圈。是不是最近太忙了?”
谢明舒几乎是本能地偏过头摸了摸自己的脸。展厅里的空调温度调得太低,她的手指微凉,脸颊却有些烫。她后知后觉,即使她在心里无数次说过只把他当做一位老朋友,可真的站在他面前,她依然不愿让他看见自己憔悴的样子。她有些赧然地说:“就是有点苦夏,”想想又补上一句:“工作室最近都在忙这个展览,每年就一次,开完就好了。”
他看着她,声音同视线一般温柔:“你从小身体不好,还是要注意休息。哪怕是为了容容,你也该多保重。工作上虽说是要有责任心,可什么也重不过自己的健康。”
谢明舒暗中呼出一口气,转过头笑着说:“这话应该我跟你说才对。燕子前两天跟我打电话的时候还抱怨,说你就是个工作狂,周末都总是留在办公室加班,她想跟你一块吃个饭,都要提前一星期找你的秘书预约。”她说完才觉得不妥,本来是为了排遣自己的尴尬,可这样说却未免显得太亲密了。
或许她这几天真的太累,连脑子都不转了。
许成熙也没预料到她忽然说出这样近乎嗔怪的话,面上还是平常的样子,心里却涌上几分惊喜。他想了想才斟酌着说:“我一直都挺注意的,就是最近形势不如前些年那样利好,有时候忙一点,也是没办法。”
谢明舒看向他鬓边掩不住的白发,目光只停留了一瞬,心里却感到一阵刺痛。她没有揭穿他的谎言,顺着他说下去:“那你就更要注意休息,多保重。”
“我知道了,”许成熙看着她说:“谢谢你。”
谢明舒对上他的眼睛,乍一触及他温柔的眼神,她的心脏便不受控制地加速跳起来。她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又说起傅秋燕和罗启航那至今还没度完的蜜月。讲到那两个人蜜里调油的黏糊劲儿,谢明舒不禁微笑,心里很是为傅秋燕高兴。她从小缺失了一半的亲情,幸好终于遇见一位相爱的有缘人,于爱情上能够圆满。
许成熙也为哥们儿高兴,笑着说:“昨天旭存还说,都快两个月了,问老罗什么时候回来。再待几个月,是不是打算把孩子都生在那里,混一个欧洲公民再回来。”
谢明舒顺着他的话开玩笑道:“去欧洲还不如去美国生,这两个地方比起来,欧洲还是更排外一点。”
她这话本来只是出于自身经验的客观之谈,许成熙听了,却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了她身上。他生硬地转过话题问:“对了,刚才我看见那边你的另一幅人物作品,里面那小姑娘……原型也是你女儿吗?”
她这次展出的作品多是花草风景,人物画只有寥寥几幅,谢明舒略一思索就猜到了他说的那副画。画的是一家三口在草坪上野餐的场景,微风吹过草地,一颗老树下,父亲蹲在年幼的女儿身后,扶着蹒跚学步的女儿,母亲坐在野餐布上摆餐具,抬头望向丈夫和女儿的眼神中满是爱意。
谢明舒当下一愣,随即在心里苦笑。唯有她知道,那副画是曾经她心中可遇而不可求的一个梦。那时女儿的病情十分凶险,她日日都在煎熬着,犹豫该不该告诉他。有一个晚上,她迷迷糊糊地睡去,梦见他飞过重洋找上门来,却只是站在门外,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返回房间,将熟睡的女儿抱出来,轻轻对他说:成熙,这是咱们的女儿,是咱们的骨血融于一身,咱们心心念念的女儿。
梦里的他先是惊讶,继而一点点换成不敢相信的狂喜,将她和女儿都搂在怀里,一遍遍地说,真好,我再也不离开你们了。
梦里他真的就留在了国外,陪着女儿做完了手术。他们谁也没有提起,仿佛他父亲的责难,哥哥的去世都没发生过一样,过起了平凡却幸福的生活。他很快和邻居一家人都成了好朋友,还跟那位白胡子的美国老爷爷学会了许多手艺。他说自己是她的丈夫,她女儿的父亲,先前因为别的事情耽搁了,没能跟她们一起过来。老爷爷耸肩,颇为幽默地跟他开玩笑:哎呀,我应该为你们高兴的,可是我太遗憾了,现在我儿子彻底没有希望了。
他回到家来便闷闷不乐的,她察觉到不对,连忙问出了什么事。他久久也不说话,她只好先去顾着灶上的晚饭。正忙着,忽然被他从身后抱住,她吓了一跳,拍着他的手要他放开,他却固执得像个小孩子一样不肯松手,半天才听见他委委屈屈地问:邻居老爷爷说你跟他儿子的事,是真的吗?
她松了口气,笑着说:人家跟你开玩笑,这你也信。那老爷爷的儿子一直在弗吉尼亚州工作,我到现在连一面都没见过呢。
他这才低声笑了,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开心地说:那就好。
她被闹铃声惊醒,眼罩贴在眼皮上,湿而重,已经浸透了泪水。那段时间,无论遇到什么,白天的她总是一副坚强的样子出现在人前,可一整夜过去,第二天早上她独自醒来时,眼罩却总是润湿的。
回忆起梦里他那样狂喜的神情,谢明舒终于下定了决心,不去告诉他。她想,既然他从一开始不知道,也就没什么必要现在告诉他。这样,要是女儿真的有什么不测,能少一个人伤心,也是好的。
那张画她断断续续地画了好几年,想起来的时候便拿出来涂两笔,后来搬家回国的时候,便夹在一堆画纸中,她也没来得及仔细收拾。她本来已经忘记了这个荒唐的梦,可是那天接到了苏郁欢的道歉电话后,她忽然又想起了这件事。那时她才明白,无论她面上表现得多么淡然,心里总归是有几分不平的。
谢明舒下意识地带着他走向那副画。她一直没有说话,思绪仿佛早已飘远,许成熙与她并肩而行,他仍旧看着她,像是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因为他无端觉得,画上那个美丽温婉的母亲,像极了明舒。
快走到那副画前,谢明舒终于开口,故作轻松地说:“其实也不是……”说到一半,她的声音忽然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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