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最新的体检报告出了结果,到周末他便抽空回了趟家,一进门就听见客厅里的笑声。周蕙兰听见门响,走过来接了他手里的东西,悄悄告诉他,姚家那姑娘来了。
许成熙走进客厅,神色如常地同他们打招呼。姚慕仪本来准备告辞,见他进来,便觉得这下若是走了,倒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就顺着老爷子的话又坐了下来。她自知与许成熙没什么可说的,干脆挂上微笑装起安静淑女。
老爷子还当她是害羞,为表明姿态,没说两句便先训起自己儿子:“人家慕仪那天专门去找你,车都开到你楼下了,你也好意思让人家白跑一趟。”
许成熙自知理亏,陪着小心道:“爸,我那天确实有事,忙得晚了点。”又对姚慕仪欠身道:“姚小姐,实在抱歉。”
姚慕仪也不好再装聋作哑,连忙笑着说:“是我考虑不周,不知道许总在忙。”
老爷子瞟了他一眼,哼一声道:“他忙,他比人家那国家总理还忙呢!”
话虽如此,也没有真正责备的意思,不过是习惯了在外人面前贬低自家儿女,仿佛这样才能显得自己公正无私。
略说了几件无关紧要的趣事,姚慕仪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说还与别人约了喝下午茶。老爷子知道不好再挽留,便只是吩咐许成熙送她一段。
一出门,两个人都松了口气。面对这么个拒绝她几回的人,姚慕仪也懒得再说话,时不时低头跟小姐妹发消息。快走到停车场,前面的许成熙忽然停下来:“姚小姐。”
姚慕仪按掉手机,换上无懈可击的微笑:“许总,怎么了?”
许成熙深吸一口气,慢慢说:“姚小姐,我和平越工作忙,平越他妹妹在外地读书,这些日子多谢你常来看望我父亲。”
姚慕仪笑得温婉:“能入许伯伯青眼,是我的荣幸。”
许成熙仍旧客气道:“我父亲没有女儿,难得老人家十分喜欢你,若姚小姐不嫌弃,不知能否做他的干女儿,一来能了却老人家一桩遗憾事,二来往后两家合作,姚小姐居中调停,说起来也更加亲密。”
他知道这招实在剑走偏锋,只是要顾及到两家的利益,父亲的私心,还能许给姚慕仪几分实在的好处,他自问没有更好的办法。
没想到姚慕仪误解了他的意思,当下变了脸色道:“许总这是什么话,我一个年轻女孩子,父母都还健在,平白认什么干爹?”
许成熙这才想起,干爹这词现在已经多了几重含义。他意识到自己冒犯,忙说:“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姚慕仪面上看不出什么,只冷冷地说:“许总又不缺妹妹,何必找我?”
他顿了顿,才再次开口:“合作可以继续谈,不过姚小姐,我无意与你结婚。关于这一点,我也与你父母详细说过了。”他言尽于此,将姚慕仪送到车前便礼貌地点头离开。
许成熙抄了近路走进院子,正碰上继母坐在廊下打电话:“……就是下个礼拜六。可不是,一晃也这么些年了……”
他听得只言片语,倒是周蕙兰先看见了他,好像吓了一跳似的,捂着手机低声解释:“是我那闺女,下礼拜放假,说想来看看我。”
许成熙知道她在父亲面前的不易,寻常见女儿一面都要偷偷摸摸的。他没有再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再走进客厅的时候,老爷子正拆着一条烟,看见他便放下手,脸上显出几分尴尬。
许成熙瞥了一眼,包装上全是洋文,看图应该是雪茄,估摸着是姚慕仪刚送来的。他从带来的袋子中拿出一包薄荷糖,无奈劝解道:“爸,这是我托朋友在国外买的,说是能清肺热。您嗓子难受的时候吃几颗,就不会咳得那么厉害了。”
老爷子讪讪地将烟盒收进抽屉里:“我心里有数。”
还是这句话。许成熙暗自无奈,仍叮嘱道:“宋大夫前几天才给我打电话,您肺部的阴影有扩大的趋势,还是少抽点烟吧。”
老爷子摆手道:“我都这一把年纪了,能有几天的活头?抽一口少一口了。”
时光的流逝在老人和孩子身上总是展现得最为明显。许成熙早已发现,父亲在这两个月里迅速苍老下去,又因为病情尚不分明,有时竟会流露出几分孩子似的仓惶。他只能劝道:“爸,您别这么说。您得听大夫的,病才能治好。”
老爷子叹了口气,推心置腹地说:“我都七十多了,活了这么大岁数,也算够本了。要说现在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那就是你了。我的那些老伙计们,孩子一个个的都成家了,唯独你,这么些年了都不肯安定下来。你不喜欢姚家那姑娘老上咱家来,可是人家愿意来看我,说明人家对你上心。爸是为了这个才看重她。”
姚慕仪对他上心,可真是个笑话。
许成熙与父亲对视,老爷子难得姿态诚恳,却看不到一点悔意。他忽然觉得这番说辞十分讽刺,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种无言的疲惫。他闭了闭眼:“爸,这事再说吧,现在您的身体要紧,我也没那个心思。”
这话正中老爷子下怀,便伸手擦了擦眼角,继续说:“爸的身体自己知道。成熙,你哥是早没了,爸现在只有你一个亲生的骨肉。当时听见大夫说体检结果不好,就想着,唯一遗憾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抱上孙子……”
“爸,”许成熙终于忍不住打断他,“再小的孩子也是人,那是条活生生的人命,不是个买来的玩意儿,您说抱就抱。”
他的声音里已经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无奈。
他几乎是大逆不道地想,父亲所想的只是抱上孙子就满足了,而后这个宝贝孙子和所谓的家庭、几十年的责任,却只能由他来承担。他不是害怕经营家庭抚育孩子的重任,而是害怕从一开始就没有爱,只剩下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责任。
他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怨愤,仿佛自己的人生就这样一眼看到了尽头。
更何况,父亲是没有多少时日了,若只为了在父亲的最后时光里满足这愿望就匆匆结婚生子,岂不是要害了那没影的孩子一生。
老爷子静默了片刻,不知想起了什么,也没有再劝,甚至没有如他预料的那样,疾言厉色地指责他得寸进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父亲的关系就从父亲单方面的命令变成了暗中的较量和试探。老爷子会像对其他人一样在无数小事上挑他的刺,敦促他去赴哪家姑娘的相亲宴,却没有真的像从前逼他离婚那样,再逼着他去结一次婚。
屋子里忽然沉寂下去,许成熙甚至能听见继母从阳台悄悄走过来的脚步声。半晌,老爷子终于平淡地说:“下礼拜别过来了。礼拜六是你妈忌日,今年我是去不了了,你代我去给你妈上柱香吧。”
也只是母亲和大哥的事,是至今仍旧能让他无法辩驳的。
周六是个阴天,谢明舒记挂着天气预报说的下午有雨,一早上跟去外地参加夏令营的女儿通了电话,便驱车开往房山。她心里有事,一不留神就走错了路,本来一小时的车程硬是开了快两个小时才到。
因不是清明这样的大日子,墓园里没有几个人,于苍松翠柏中显出一种格外的幽静。谢明舒顺着墓碑一排排找去,目光终于锁定在一个角落。那里比起前头密密麻麻的碑林空旷不少,她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两座并排的墓碑后。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许成熙回过头去。因是前来祭拜,她穿了一身黑色的休闲装,打扮得简单利索,望着他盈盈一笑。他心里猛地一颤,随即愧疚于这不合时宜的心动,转头看向墓碑,低声问:“你怎么知道是今天?”
“之前跟周阿姨聊天的时候,听她说的。”谢明舒说着,弯腰将手中的鲜花放到他母亲的墓前,双手合十对着墓碑鞠了一躬。
许成熙看着她,目光复杂:“妈当年……我没想到你还特意跑一趟。”
谢明舒退到跟他并排的位置,微微一笑:“毕竟逝者为大。就算是寻常的长辈,我也该来上一柱香。何况没出事的时候,伯母总归对我不错。这些年我一直在外,现在回来了,就理应来看看。”
其实过世的许老太太是个颇有教养的旧式女人,直到最后,也没有对她说出过太多难听的话,甚至平静下来以后,待她比原本还要客气了几分。可是那种客气又不同于以往,剥去表面的礼数,底子里都是森冷的疏离,刺得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也点头:“一定会的,我代妈谢谢你。”
因为长子早逝,墓碑是以他父亲的口吻立下的,十分煽情地冠上了“爱妻”的称谓。谢明舒一字字读着,忽然发现她已经想不起这位前婆母的样貌。
一阵沉默过后,她慢慢地说:“其实我也是自己做了母亲之后,忽然觉得,好像有些能理解伯母当年的心境。”
他转过头去看着她,有些意外:“这怎么讲?”
谢明舒坦然一笑:“说实话,如果是我现在遇到差不多的情况,就算知道我女儿有错在先,我也不敢保证我就能那么理智,一点都不迁怒于别人。伯母当时受了那么大的刺激,又不能恨你,就只能恨我了。”
但她明白,即使过去了数年,她能给出的也只有理解。至于原谅,那是另一回事。
她想到这里便无奈地一笑,继续说:“不如今天在这里,咱们就跟伯母和大哥把话都说开。伯母是个明事理的人,现在既然我的嫌疑已经洗清了,她老人家如果泉下知道,想来就不会怪罪我了。往后你也就不必……”谢明舒抬眼,正对上他隐忍的目光。她心里猛地一跳,连忙装作若无其事地别过头,轻声说:“……不必总是心怀愧疚。”
不管是对故去的人,还是对当年无辜蒙冤的她。
“我明白你的意思,谢谢你,”许成熙忽然开口:“可是哪里有那么简单。妈一直都恨我。临去世的时候,都不愿意原谅我。”
当年大哥在滑雪场上出了意外之后,他跟着提心吊胆了许久,好在母亲并没有过多地怪罪他,甚至在父亲责问他的时候,还帮他讲过情。
你也别怪成熙,这都是意外。他记得母亲这样说。
或许是因为那时哥哥虽然陷入昏迷,好歹还活着,母亲总归还有几分希望。正因为如此,当这希望像断线的风筝一般坠地,母亲就只剩下歇斯底里的绝望。
明舒走后他大病了一场,出院后头一次去探望父母,正巧碰上母亲在佛前敬香。他不敢打扰,正要离开时,母亲已经回头看见了他。
母亲没有跟他说话,连目光都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可他分明从那怨恨的目光中读出了一句话: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那一瞬间,他才明白母亲究竟有多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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