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若在打铁。
这几日山间遇上了倒春寒,整日阴雨连绵,崔若不喜欢在这时节开火。然而村里乡亲照惯例把破损的耕具送到山上,崔若也不好误了他们的春耕。锤子一下一下敲打,溅出的火星金红如雨,在半空中便熄灭了。
“打扰一下,请问我能进来避会儿雨吗?”
崔若抬头,说话的人站在门外,浑身漆黑,难以分辨长相,也看不出性别。对方仿佛是在炼铁炉中滚了一遭,衣衫褴褛难以蔽体,从头至脚都散发着一股焦臭。
雨水落在他身上,浇灭了些尚在燃烧的余温,声音“嘶嘶”犹如淬火。
看上去像是遭遇了传说中的“山火”,怪人脸上却没有一丝痛苦,语气也克制,某种程度上算是彬彬有礼。他声音嘶哑却和缓:“大娘?”
崔若回过神:“……请进。”
屋外雨声滴答,屋内也滴答。浑身湿透的怪人站在门里,背对崔若注视远处雾霭沉沉的山林。雨水顺着指尖落到地上,不一会儿便汇聚成一小滩。崔若目光落在对方苍白的手指上,心中微微一动。
“要过来烤会儿火吗?别站在风口上,容易受凉。”
怪人回过头。只一会儿功夫,她已经和进门前的形容大不相同。少女焦黑的面庞一半恢复了正常模样,另一半仍是干枯的。烧伤未愈的一边眼睛是不正常的红,带着淡淡戾气;恢复的那只却是普通的棕褐,温和而柔弱。
“多谢大娘好意,”她的声音没了片刻前的嘶哑,吐字清凌凌如泉水,“不过我不会生病的。”
几句话的功夫,怪人的烧伤又愈合了大半。不知名的力量化作淡蓝衣裙,是繁枝莲花的纹路。光滑的裙摆流水般倾泻于地,被山风吹得微动。
崔若心中有了计较:“你是妖?”
“为什么不猜是修士?”
“修士可不会这么换衣服。”崔若盯着她的眼睛,“据我所知,只有妖可以随心所欲幻化衣物。”
少女哑然:“那我总不能什么都不穿吧,裸奔是会被当成疯子抓起来坐牢的。”
“姑娘的意思是,你不是妖,而是修士?”
随着时间推移,烧焦的怪人终于显出她的全部真容。少女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五官尚未完全长开,却有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温婉气质。她美得没有任何攻击性,温吞中带着一种懒惰。宛如六月池上的含苞芙蓉,好看,但不会让人心生警惕。
“我叫施颂真,是个剑修。”
出乎施颂真意料,崔若听完她的自我介绍,并未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反倒上上下下打量了施颂真几眼。
“我没有看见你的剑。”
“之前不小心丢了,不过总会找回来,”施颂真轻描淡写,“多谢大娘关心。”
“你不是东陆的人?”
“此处是东陆地界?”
“是城阳郡。东陆最大的剑宗就在这里,但你看起来并不像夷安的人。”崔若说,“夷安剑修个个把剑看得比命还重,剑在人在,剑亡人亡,怎么可能会轻易地丢掉他们的剑?”
因为她确实已经死过一次,死人当然握不住手里的剑。
施颂真没有解释:“大娘似乎很了解夷安宗?”
“因为我夫君曾经是那里的剑修。”
“他没有带你回夷安?”
“他死了。”
“……节哀。”
“他死了很多年,没什么好节哀的,”崔若神情淡漠,没有一点悲哀,“如果姑娘不怕这九阳山的山火,愿意帮我了一件心事吗?我可以为你铸造一把新剑。”
崔若是名铸剑师。
她有个去世多年的剑修夫君,死于中毒。
“夷安多剑修,但剑修不一定不会用毒,比如宗主沈雁归的雪下青。中毒之人即便是大罗金仙,也撑不过十二个时辰。死者皮肤苍白如雪,切开血肉后却能看见内部青色的骨殖,所以叫雪下青。”
施颂真眼角微微一抽。
“医修说此毒只有一味解药,名为金合欢,就生在昌平县的九阳山上。”崔若一锤砸在半红的剑身,火星四溅,“我背着我夫君到了昌平,想上山求药,却被这里的乡亲阻止。他们说九阳山是个被诅咒的地方,上山采药的人经常会遇见漫天山火,一旦沾染上身便会尸骨无存。”
“但你还是去了。”
“我别无选择,只能赌我不会撞上。”崔若瞳孔中有火光在跳,“实际上我运气确实不错,没有遇见传说中的山火。”
但这点运气还远远不够。崔若最终没能在十二个时辰内找到金合欢,只能眼睁睁看着爱人死在怀中。
“我把夫君埋在屋后,就此住在这九阳山上。”崔若翻转剑胚,“可能是心有不甘,这些年我一直想找到传说中那棵金合欢,即便我已经不需要它去救人。”
但她还是想得到金合欢,哪怕只是看一看。
——
施颂真忽然记起她第一次遇到谢扶舟,也是因为一朵花。
孟逢春死后,施颂真开始了她漫长的流浪。旅途中她遇见了一些人,他们热情地伸出手,想要挽留这位年轻有为的神剑剑主。但施颂真最终一一婉拒。人间七神剑之主,唯有纯钧剑主施颂真没有宗门,自始至终都是孤身一人。
直到她在天山捡到谢扶舟。
天山地处北境之西,常年被冰雪封冻,罕见人烟。但它却有着传说中可以起死回生的天山雪莲。眼看天山雪莲出世的日子将至,五境之人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天山每寸土地几乎都被他们翻过来寻觅,连一块小石子都不放过。然而最终他们都无功而返。
施颂真旅行至天山脚下时,已经到了这波“雪莲热”的尾声。静谧的雪原被外力从头至脚犁了两遍,露出底下嶙峋的怪石。融化的积雪濡湿了泥土,只见满山泥泞。同样为了雪莲来到北境的施颂真站在山腰处,注视着雪原上忙忙碌碌的修士。
最终她摇了摇头。
她正要离开,忽听得一声风啸。一道白光狼狈地从山巅滚落,眨眼功夫便蹿至半山腰。伤痕累累的天山白狐叼着一朵金黄的花朵胡乱逃窜,也不看路,竟是直挺挺撞进施颂真怀中!
施颂真被撞得后退一步,下意识伸手接住它。气息奄奄的雪狐哀鸣一声,将吻部搁在施颂真怀中蹭了蹭,最后不动了。
施颂真:“?”
白狐腹部有刀伤,又深又长,带着雷电的气息。粘稠的血液从伤口渗出,染红了施颂真的衣襟。施颂真翻开伤口,才发现小狐狸内脏没有流出来,全靠一层膜兜着肠子。刚才的拼死逃窜,已经耗尽它的全部力气。若是继续拖延下去,这小狐狸恐怕便要小命不保。
施颂真用灵力封住伤口,正要去乾坤袋中取伤药。无数道陌生气息直奔山腰而来。轻而密集的脚步声自山中响起,不一会儿施颂真便被数百名修士密不透风地围在当中。
领头的苍白青年咳嗽一声:“姑娘,请把它还给我。”
施颂真动作一顿:“这狐狸是你养的?”
“我要的是那朵雪莲,不是什么狐狸。”
“哦,”施颂真爱怜地抚摸着狐狸的后脑勺,“那这雪莲是你种的?”
青年眉头一皱,一旁已经有人出声:“雪莲天生地养,何来种植一说?当然是先到者先得。我家少爷先发现,自然是我家少爷的。”
“这倒也是,”施颂真若有所悟,“那你的意思是,这朵雪莲是你们摘下的?”
面容苍白的青年犹豫片刻:“这是自然。”
施颂真脸上虽仍在笑,眼里却没了笑意:“撒谎。”
她从狐狸吻部抠出那朵莲花,雪莲被折断的茎干散发着淡淡妖气,隐隐看得见牙印的参差不齐。施颂真只消一眼,便能判断出雪莲不是被人摘下,而是被野兽咬断的。
面带病容的青年被当众揭穿,面上有些挂不住,脸色肉眼可见阴沉下去:“姑娘此言,是不肯交出雪莲了?”
围着施颂真的数百修士齐齐上前一步,隐隐结成阵势。他们灵力周转的气势极为相似,一看便知师出同门。
“我生平最恨三种人。”施颂真捻着雪莲的根茎转了转,答非所问,“对我说谎的人,妄想利用我的人,和胆敢威胁我的人。”
“道友这话,是想要威胁我?”
十七岁的施颂真尚未修炼出一身的温柔婉约,偶尔压抑不住眉眼中的锐气。片刻间连犯施颂真两条忌讳的青年瞥见施颂真眼中寒光一闪,一时竟有些胆怯。
然而他看见了,其他修士可没瞧见。没有正面承受施颂真敌意的修士胆大起来,互相使个眼色,待要动手明抢。施颂真冷冷瞥他们一眼,化神期威压破空而出。
只一霎,山腰处满是被灵力强行按在地上的修士。地上乌压压跪了数百人,站着的只有单手抱着狐狸的施颂真,宛若朝圣。
“不,不可能!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年轻的化神期,我从前竟没听到半点风声?”被化神期强行碾压在地的青年费力抬头,目光落在施颂真背后长剑上,忽如醍醐灌顶,“你就是纯钧剑主施颂真?”
施颂真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滚。”
化神威压被撤去,少女抱着狐狸在山中渐行渐远。待身后修士气息俱已远去,施颂真方才开口:“既然醒了,就别装睡了。”
说话间,她将那朵雪莲花搓揉成花泥,拧出汁液。花泥敷在小狐狸的腹部,汁液喂到它嘴边。
合目装死的小狐狸喘息着睁开眼睛,口吐人言:“你难道不也是为了雪莲来的天山?怎么会愿意还给我?”
“确实是为了雪莲,不过只是想看一看。”施颂真将多余的花泥团子胡乱往它嘴里一塞,“我想救的人已经死了,如今得了雪莲也无用。这次上天山,不过是为了了我一桩心事。”
“何况这原本就是你的东西,”施颂真垂下手,“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是兄长教给我的道理,我不想让他生气。”
——
“施姑娘?施姑娘!”
崔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施颂真回过神:“大娘想说什么?”
已经铸成剑胚的崔若探究地看过来,但没有多问:“姑娘莫不是觉得我太过恋旧?明明我夫君已经死了,取回金合欢也无用,应该放下过去朝前看才对。我却心存妄想,总觉得如果我能拿到金合欢,就能换他回来。”
“怎么会?”施颂真轻笑一声,“恋旧可不算缺点,健忘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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