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畏惧神剑之主,多半不是因为剑主本身,而是为了他们背后的神剑剑灵。神剑之主实力参差不齐,神剑剑灵却出世便有渡劫期修为。它们距离飞升只一步之遥,远远凌驾于最强大的人族修士之上。
施颂真却是那个例外。
没有人见过纯钧剑灵。施颂真动用那把神剑的场合屈指可数,见过她拔剑的人全都死了。施颂真在四海内的赫赫威名,某种意义上是因为她是施颂真,而非因为她是纯钧剑主。
曾有人怀疑,施颂真其实正是纯钧剑灵。寻常修士十七岁至多不过金丹,施颂真却能一步登天直接化神,某种程度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然而这只是猜测。一来施颂真只是化神并非渡劫,二来即便有人敢觊觎纯钧剑,也没那个胆量站在施颂真面前令她认主。
对死前的施颂真来说,寻常铁剑在手和手无寸铁毫无区别。她不需要借助外力震慑对手,没有兵刃能胜过纯钧。
但她死而复生后,前世修为化作乌有,手上有把剑总比什么都没有来得强些。因此施颂真没有拒绝崔若的好意,答应了铸剑师的请求。
在崔若铸剑的这段时间里,施颂真下山走了走。九阳山远离尘世,山下只有几座小小村落,百姓忙着为春耕修整水田。施颂真走了十来里路,才在一片竹林边找到夷安下设的灵石山庄。
施颂真掀帘进门,在柜台后打算盘的少年抬起头。
“道友是要存灵石,还是取灵石?”
“取灵石。”施颂真在堂中转一圈,“不过令牌没带在身上,现在灵石山庄可还能不带凭证取灵石?”
小掌柜推了推眼镜:“自然可以,不过道友得先核对信息笔迹。”
这也是常规流程了,施颂真没说什么。小掌柜在柜台上敲了敲,二人之间骤然出现一道光屏。施颂真按照记忆输入账号密码,填完后续确认身份信息的三个问题,最后签了名。
“叮”一声,光屏骤然变成红色,就此消失。
施颂真一愣,第一反应是自己记错了。
“账号已注销,”掌柜瞥一眼,“道友是失踪人口?”
在东陆,修士失踪超过七年默认死亡,账户自动注销,剩余灵石汇入死者继承人账户。偶尔会发生修士闭关多年,出关后发现自己已经“被死亡”的乌龙。因此掌柜并不是很惊讶,夷安宗应付这种情况有一套完备的解决方案。
他只是有些奇怪,眼前看似只有十五岁的少女如何能失踪七年以上?
“你可以写一封申请书,把它交到注册账户的那间灵石山庄,确认身份后便能重新启用。不过这样比较麻烦,需要跑很多路,填很长的表格。我个人还是建议你重新注册一个,至少现在就能用。”
“我是来取灵石的,一个新注册的账头也取不出灵石来吧。”施颂真想了想,“算了,我换个令牌试试看。”
光屏出现,施颂真重新输了一遍账户和密码。这次她输的速度慢了些,偶尔还会停下来确认有没有填错。
光屏转绿,弹出新的窗口。小掌柜随意地看了一眼,神情忽转严肃。他端端正正摘下眼镜,从柜台后迎出来,半跪于地恭敬行礼。
“不知客卿长老光临,荣青有失远迎。”
“这些虚礼还是免了吧,我也不是你们的什么客卿长老。”施颂真叩了叩柜台,“帮我取一千灵石,再准备一只乾坤袋,不要做多余的事。”
荣青答应着起身,叫其他小伙计下去准备。但他目光还是忍不住在施颂真脸上来回逡巡,带着好奇和不解的。眼前客人看上去至多不过十五,周身却半点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活力,反倒带着一种温吞的懒惰。
修真界一直存在着某种共识:一个人如果看上去像二十五岁,那么他可能是二十五岁,也有可能是二百五十岁。但如果一个人看上去只有十五岁,那他多半就是十五岁。
客人看似和荣青年纪相仿。但荣青站在她面前,总觉得自己仿佛是个毛头小子,一眼就能被对方从头看到底。
是吃了什么奇怪的驻颜丹吗?
“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施颂真忽然问,“我脸上有花吗?”
“不是,”荣青急忙摆手,“弟子只是奇怪,从记录上看,前辈这个账户自开启之后,似乎从来没有使用过?”
夷安弟子存储灵石的账户,和外部人员的有所区别。眼前女修提供的账户隶属夷安内部,却不显示详细信息,权限必得在客卿长老及以上。有些客卿不愿在外人面前暴露身份,会选择隐藏令牌姓名,灵石山庄的掌柜小二无权查看。
但无法查看个人信息,不代表无法查看存储灵石记录。荣青发现这个账户自二十七年前在夷安开户存入五万灵石后,没有任何存储记录,像是被主人遗忘了。
“是朋友帮我开的,一直没有用过,差点忘记了。”施颂真接过乾坤袋,“刚才想起来这块令牌注册的时候用的不是我名字,应该没有一起注销掉,所以试了一下。”
托承影剑主的福,施颂真暂时不必身无分文地千里走单骑。眼下她失去灵力,无法御剑,难以长距离奔走。如果不能用灵石雇请其他修士帮忙,施颂真回天山恐怕要徒步走上三四年。
“北境最近有什么消息吗?”施颂真问,“可有人去天山寻衅滋事?”
施颂真濒死之际,最担心的不是蓬莱岛上众人能否在这场浩劫中幸存,而是谢扶舟没了她要怎么活下去。诚然谢扶舟洗衣做饭是把好手,但他资质平平又疏于修行,最后不过堪堪金丹未能结婴。
虽然施颂真临走前在天山秘境外设下了纯钧剑阵,但谢扶舟总不能一直藏在秘境中闭门不出。谢扶舟性情单纯又爱生闷气,喜怒哀乐都放在脸上。若是要和其他宗族势力的修士来往,没了施颂真的庇护,谢扶舟再不改改他那臭脾气,将来一定会吃亏的。
“天山?”荣青一愣,“那里有九尾天狐镇守,谁敢去那里找不痛快?天山之主可不是什么好脾气,发起怒来是真的会生吞活人的。”
施颂真:“?”
她难得有些迷茫:“九尾天狐?生吞活人?你说的是谁?”
施颂真还在天山的时候,只见过谢扶舟这么一只雪山白狐。他性情温顺,从不伤人,虽然时常会闹脾气,但顺起毛来也很容易。她从没听说过北境雪域有什么天山之主,也没听人说起过天山还有这么一只凶残的狐狸。
“九尾天狐谢扶舟,正是弟子方才所说的天山之主。”荣青恭敬地回答,“前辈是闭关的时间太久,没听过天山谢扶舟的名号吗?他是前任纯钧剑主的道侣,当世仅存的三只天妖之一。芙蓉剑施颂真十五年前陨落于蓬莱岛,谢扶舟狂怒之下显出原形,负伤吞了蓬莱岛三千九百名鬼修,自此九尾天狐声名鹊起。”
他小心观察着施颂真的表情:“前辈若是在十五年前闭的死关,不知道谢扶舟也很正常。”
施颂真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最后她只是轻轻“啊”一声,仿佛一句短促的叹息。
原来她已经死了这么久,久到前世旧人模糊遥远,恍若梦境。
——
崔若刚从炉中抽出长剑,预备为其开锋,忽然听到屋外山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回过头。一路狂奔回来的施颂真扶着门框急促地喘息。她额头没有汗珠,面颊却浮上一层薄薄的绯色,堪比九阳山落日的瑰丽。
“姑娘这是……”
施颂真平稳了呼吸,向崔若伸出手:“把那柄剑给我,我现在就进山为大娘寻找金合欢。”
崔若犹豫:“可我还没来得及为它开锋。”
“没关系,”施颂真温柔但坚决,“它开不开锋,对我来说其实没有区别。”
崔若打量着施颂真:“姑娘有什么事急着要去做?这么赶时间。”
“有一件事超出了我的掌控,为了弥补这个缺憾,我需要立即回北境见一个故人。”施颂真没有进屋,依旧站在门外,“但我答应过前辈寻找金合欢,就必须得履行承诺。”
“大娘可以现在把剑给我,我带它进九阳山,找到金合欢的所在。或者我付给前辈一千灵石,算是酬付这把剑的工费,剑我不会带走。”施颂真取出乾坤袋,“老实讲,我希望大娘能选择第二个,因为我不确定需要多久才能找到金合欢,但我已经不想留在东陆浪费时间了。”
她想尽快离开东陆,尽快回到北境,尽快见到谢扶舟。她要问清谢扶舟为什么骗她,为什么自始至终隐瞒他的真实身份,又为什么要在她面前装可怜?
如果一开始留下只是为了救命之恩,为什么后来又要死皮赖脸地跟在她身边?十二年,谢扶舟有足足十二年的时间坦白。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
全心全意信任着的枕边人,竟然从未对她说过实话。平生最恨欺骗的施颂真一想到这点,手指就忍不住痉挛起来,几乎要在崔若的门框上捏出五个指印。
她应该厌恶谢扶舟,却又忍不住习惯性地担心谢扶舟,担心他在自己死去的这段时间里是不是吃了很多苦,才能在短短十五年里成长到这个地步。
迫切的思念和担忧撕扯着施颂真的心,以致她如今明明根本没有心脏,却觉得胸腔里某处存在痛到几乎要裂成两半。
是幻觉吧。
崔若注视着眼前难得急躁的少女,眸光变得深沉了些。
最后她伸出手,递出那把尚未开锋的长剑。
“我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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