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你,”崔若轻声说,“我起先还以为是同名同姓,原来真的是你。”
“那些传言竟然是真的,你真的还活着!”崔若凄楚地笑起来,“雪下青竟然是出自你手,原来我一直在和杀夫仇人周旋!”
“第一,雪下青出自我手不假,不过我可没杀你的丈夫。即便没有雪下青,承影剑主要杀一个小小弟子,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施颂真伸出两根手指,“第二,即便你不知道我的身份,不觉得我是你的杀夫仇人,你也一样想杀了我。你知不知道我的身份,对我来说其实没有区别。”
“不,我起先想借你的力量复活先夫,是心存歉疚的。”崔若眼神狠厉起来,“但现在,你给了我充分的理由!”
她从棺中掣出应展元的长剑,猛然向施颂真刺来。施颂真一个翻身,轻盈从崔若头上越过。即便没了灵力,以施颂真的身手,应付一个不能修行的铸剑师还是绰绰有余。
如果施颂真能在这里输给崔若,九泉之下的孟逢春就能立刻掀开棺材板把施颂真揍一顿。
崔若一扑扑了空,立即转身又向施颂真刺去。她虽不能修行灵力,但在应展元的耳濡目染下,会一些基本的剑招。眼看里屋狭窄,施颂真逃跑的方向有限,崔若剑势忽转大开大合,妄想将施颂真逼入角落。
然而崔若的剑虽快,但施颂真的速度始终比崔若更快一步。仇人几度和剑锋擦肩而过,给了崔若能成功的狂喜,但立即又被对方从容逃脱。眼看施颂真脸上始终挂着那份懒洋洋的漫不经心,崔若心中越发恼火,下手渐渐没了章法,变成了乱劈乱刺。
单纯躲避并未还手的“懒洋洋”终于开口:“崔若,你还不明白吗?我并不在意欺骗我的人是问心有愧还是问心无愧,我只在意你做了什么,不在意你的想法。”
“你利用了我,这就是我看见的结果。”
“叮”一声,施颂真单手夹住崔若的剑,只一霎,她便将应展元的遗物绞成了碎片。碎裂的铁片“叮叮当当”落了一地,失去兵刃的崔若呆愣地看着手中仅剩的剑柄,被仇恨激怒到失去理智的头脑终于清醒下来。
眼前的人可是施颂真,十五年前便是渡劫期,距离飞升只差一步的芙蓉剑。她是有多自不量力,才会觉得自己能靠一柄铁剑报杀夫之仇?
不要紧,不要紧。崔若紧紧握着那朵金合欢花想,她还有最后翻盘的机会。只要她打开鬼道之门,唤回应展元的亡魂,施颂真作为和合欢树签订契约之人,必定会作为代价死去。
她还有复活夫君的机会,还有力挽狂澜的机会!只要她打开鬼道……
“是假的哦。”施颂真说。
“什么?”崔若呆愣在原地。
“严格来说,也可以说是真的,但并非是用来复活的那一朵。合欢树上的花有很多,但能用来复活的金合欢只有一朵。”施颂真解释,“既然知道你也许想要我的命,我怎么可能会把它交给你。这只是我在合欢树上随意采的,可以送给你当个纪念,但没办法用来杀我。”
她没有说的还有很多。比如施颂真成功与合欢树立契后,真正的那朵被她摘下,自此树上的花朵再无真假一说。用来迷惑来人的幻术被解除,合欢树上的金合欢即便离开本体也不会消失凋零。
站在树下的施颂真想,如果这事只是个误会,崔若当真只是想要一朵合欢花纪念亡夫,她就把这朵金合欢赠给崔若。如果不是误会,崔若当真想用施颂真的命去和鬼道做交易,换回她的夫君,施颂真也不会再手下留情。
“其实我是希望你没有骗我的。”施颂真难得流露些许疲倦之色,“我真的很讨厌被人利用。”
得到前必须先付出,用谎言欺骗别人做出牺牲的家伙,必须付出代价。
“你以为我想骗你吗?”崔若蹲下身,一片一片捡起地上的断剑,小心用手帕包好,放进了身旁应展元的棺木中,“但我别无选择。我在九阳山被山火困了十一年,没有金合欢树的半点消息,不会有人敢冒着死亡的风险去山上寻找。我等不下去了,为了复活展元,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即便是牺牲掉我的良心。”
“然后我遇见了你!”崔若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你这个早该死了的亡魂,既然有不怕山火的本事,为什么不能帮我这个忙?”
“因为我想活下去。只要有活下去的机会,没有人愿意去死。比如你。”施颂真说,“如果当真如你所言,你愿意为了复活你的丈夫牺牲一切,你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因为山火早就会把你烧死了。这十一年中你没有做出任何尝试和改变,你只是停在原地等待,等待别人做出牺牲,把你的丈夫带回到你身边。”
“但想要牺牲别人的人,不会有人愿意为你牺牲。”
“是吗?”崔若喃喃地说,“原来我是这样想的吗?为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她目光骤然凶狠:“少在那边自以为是地判断我了!你了解我吗?了解我和展元之间的感情吗?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我愿意为他牺牲一切!这一切中当然也包括我!”
“是吗?”施颂真反问,“可你明明知道,只要你愿意和合欢树签订契约,就能换回你的丈夫,但你却迟迟迈不出这一步。十一年中将你一直困在这里的究竟是传说的山火,还是你逐渐被时间消磨的决心?”
“不是这样的……”崔若苍白无力地辩解,却无法说下去。刻意掩盖的想法被施颂真揭开遮羞布,崔若那一点可耻的私心被扯出来在阳光下暴晒,晒干了其中微薄的水气。
应展元刚刚去世时,崔若曾经是不惜一切代价,也愿意换回丈夫的。但随着时间流逝,崔若的痛苦和怀念被岁月磨平了棱角。昔年温存缱绻的夫君只存在于过去,崔若能抓紧的只有那一天天消磨的记忆和感情。
人是下意识往前看的动物。崔若想要应展元回来,但不再愿意付出生命。
“不愿以命换命很正常,如果你放弃复活你的丈夫,没有人会责怪你。但不正常的是慷他人之慨,不愿牺牲自己,所以牺牲别人。”施颂真轻声问,“我应该不是你选的第一个人吧,在我之前,那些被你诓骗上山的人最后活着回来了吗?”
没有,没有人。那些不知道山火存在的修士为了崔若口中的灵药上了九阳山,然后他们就此失去音讯,再也没能离开。
靠着棺木半跪在地的崔若抬起眼皮:“不必再审判我,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会证明给你看,我会为了和展元在一起付出任何代价。”
她蓦然举起手,手掌藏了一片碎裂的剑片。崔若毫不犹豫地用这块亡夫的断剑,一下切开了自己的咽喉。鲜血从脖颈处涌了出来,咕嘟嘟地冒着泡。
“你不要,在这里说这些,风凉话。”崔若断断续续地说,“时间能改变,改变一切。十一年让我失去了,为他去死的决心。而你死了,死去了十五年。你难道当真,当真觉得,你的道侣就会一点也不,不改变,乖乖地留在原地,等你,等你回来?”
垂死的崔若诡谲地笑起来:“忘记过去,朝前看,是人的本能。始终被困在,困在过去的人会死。施颂真,你现在,在这里嘲笑我,但实际上,你又能,又能比我强到哪里去?”
人间普遍的风俗,是劝解未亡人向前看。可以将逝者放在心中铭记,但不能为他们长久悲伤。没有活人会停留在原地等待一个死人。活着的人为了活下去,会渐渐淡忘失去的痛苦,开始他们的新生活。
这是族群为了保证繁衍演化出的本能,并不可耻,而且广泛存在。崔若几乎是有些恶毒地想,她早应该告诉施颂真,天山谢扶舟和纯钧剑主叶雪衣订婚的消息,而不是现在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后被迫缄默。
但这样也不错。崔若幸灾乐祸地想。等施颂真兴冲冲跑回去见谢扶舟,将会直面故人另有所爱的场面,这种冲击一定会比旁人口头告知更能令施颂真痛彻心扉。
“嘲笑,嘲笑我?”崔若讽刺地笑了起来,她至少用生命的代价,证明了她对亡夫的爱情,“我做得,做得比他……”
话犹未了,崔若便断了气。握着铁片的手无力地垂在棺木中,老去的铸剑师睁着眼睛死在丈夫身旁,脸上却没有半点幸福,反而充满了讥嘲之色。仿佛死后也会突然站起身,争辩自己可以为了爱付出一切。
“说好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呢?”一直沉默的施颂真帮崔若合上眼睛,“骗人的吧。”
五境习俗因为地域关系各不相同,但涉及祭奠亡人的部分则是惊人的一致。据说给逝者烧送物件时需要用人鱼膏、常春花、灯笼草制成的蜡烛点燃,这样蜡烛的香气能够沟通人鬼两道,将生者的心意送往冥界。
施颂真在乾坤袋里翻了翻,发现灵石山庄准备的东西里果然有一份东陆特产人鱼灯烛。施颂真将崔若的尸体提到棺中,将夫妻二人放在一处。
然后她拿出那朵不能复活的金合欢花,用人鱼膏烛点燃了它。
假金合欢看似黄金质地,实际上却和纸一样易燃。施颂真松开了手。破碎的金合欢在空气中翻卷燃烧,还未落地便只剩下一缕淡淡青烟。
“作为酬劳,这把剑我带走了。”施颂真晃了晃那柄未开锋的长剑。
其实这把剑施颂真用起来不是很顺手,但她并不在意。
——
东陆比北境繁华许多,尤其是在夷安剑宗庇佑下的城阳郡。阔别多年,施颂真再次回到这里,顿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实际上施颂真也确实死过一次,恍如隔世对她来说,竟是不够贴切。
街上人群熙来攘往,都是些认真生活的普通百姓。偶尔有修士从其中经过,他们大多穿着夷安的统一制服,看上去就极为显眼,所到之处都能得到众人尊敬的眼神。
从昌平到夷安,需要乘坐夷安下设的飞车站点,只需两块灵石。施颂真在站点中登记了出来,正打算去夷安本部找承影剑主。一缕极熟悉的气息自人群中和施颂真擦肩而过,熟悉到施颂真心头一跳。
她蓦然回首,只见一个背着长剑的少女背影顺着人群渐行渐远。施颂真即便闭着眼睛,也能描摹出剑柄上她摩挲过无数次的花纹。
不会错的,那是纯钧!
可纯钧为什么会出现在东陆?背着它的人又是谁?
施颂真眼皮连跳两下,下意识便要追上前去:“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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