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叶雪衣回过神,施颂真已经不见了。她蓦然回头,只见紫竹骨伞没入灰白的人群中,眨眼便消失在了夷安城门后。
城外春雨潺潺,护城河旁的柳叶打着鹅黄的卷。叶雪衣握着纯钧剑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忘记避水诀的剑修被雨淋湿,刘海湿漉漉黏在额头上。
叶雪衣自得到纯钧剑,从没遇过无法伤害敌人的情况。神剑虽无剑灵,但叶雪衣借助纯钧神力,能够越阶战胜寻常元婴。
然而传说中能够毁天灭地的神剑纯钧,竟然伤不了一个毫无修为的普通人?原本摇摆不定的叶雪衣终于信了两分,难道对方当真是死而复生的芙蓉剑?施颂真当真死而复生了?
那……谢扶舟知不知道?
沉思间,叶雪衣腰间玉牌忽的一响。她瞥一眼,是窦关山。灵力蒸发了剑修身上的水气,叶雪衣确定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后,通过了窦关山的通讯请求。
光屏展开,西域剑修出现在光幕一侧,身后是缥缈的云雾。
似乎是因为窦关山在御剑飞行的缘故,光幕的画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有事?”叶雪衣控制住情绪,“你不是在天山吗?”
“发生了一点意外,”窦关山懒洋洋回答,“谢扶舟正在赶往城阳郡,临走前忘了给我打开剑阵。我总不能守在秘境门口等他回来,到时候我恐怕都被冻成雪人了,索性来东陆找你们一起玩。”
“他来东陆了?”叶雪衣失声,“为什么?”
叶雪衣临走前留了张字条,告诉谢扶舟她要去夷安宗调查蓬莱岛弟子失踪的事,说她很快就会回来,不会耽误婚期。
在写字条时,叶雪衣隐隐抱了份谢扶舟能找过来的期待。可当谢扶舟当真要到城阳,叶雪衣又开始有些不安了。
谢扶舟会碰到那个人吗?那个人,她当真是复活的施颂真吗?
“找他的仇人,或者来找你。”窦关山说,“你更愿意相信哪一个?”
“仇人?”叶雪衣想了想,“你是说他哪个仇人?”
谢扶舟在人间树敌太多。据说当世仅存的三只天妖,也是互相仇视对立的关系。传闻天妖相见之日,便是你死我亡之时。
“他仇人是多,可能劳动他大驾离开天山的就只有那一位。”窦关山说,“我没跟你说过吗?谢扶舟最重视的那个仇人,似乎长得很像他亡妻施颂真。”
所以谢扶舟十五年来一直固执地寻找施颂真还活着的消息。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施颂真不可能活下来。
如今还能在人间行走的,还被人误认成芙蓉剑复生的,只可能是那一个人。
“你说什么?”
叶雪衣反应激烈到超乎窦关山的意料。窦关山抽出空隙瞅了一眼光幕:“怎么?”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现在不是东陆?该不会也听到了什么施颂真复活的谣言吧?”
是谣言吗?是谣言吧。
叶雪衣没意识到她松了口气,握着纯钧剑柄的手稍微松了些。
“好像是这样。”她含混回答,“但我也不能确定,毕竟我不认识施颂真,分不清真假。”
“你了解施颂真吗?”叶雪衣问,“传说中的芙蓉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你这可难倒我了,我也没见过那位芙蓉剑。”窦关山建议,“既然这么好奇,为什么不去问谢扶舟?他肯定比我了解施颂真,那可是他前妻。”
“不。”叶雪衣下意识否决,“我不想问他。”
叶雪衣对施颂真的好奇,全部来源于谢扶舟。但也正因为如此,叶雪衣绝不愿意在谢扶舟面前提起施颂真。某种意义上,施颂真不仅是谢扶舟的雷区,同样是她叶雪衣的。
剥去传闻中种种金身后的施颂真,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
施颂真是个怎样的人?
如果有人拿这个问题去问二十七年前的谢扶舟,他只能想出一个形容词:懒,很懒,非常懒。
不肯烧饭只是施颂真偷懒的九牛一毛,她还不肯刷碗,不肯扫地,不愿叠被铺床,更不愿意洗衣服。明明只是动动手指用个水诀的功夫,施颂真却固执地要求谢扶舟亲自动手去做。于是谢扶舟被迫包揽了天山秘境内的所有家务,修炼出了一手可以开酒楼的好厨艺。
有时天山白狐怀疑施颂真是故意的,尤其在谢扶舟辛辛苦苦劈完半院子的柴后,一抬头看见施颂真在院中榻上舒舒服服睡着,不平的挫败感几乎立刻席卷了狐妖周身。钟天地灵气而生的九尾天狐何尝吃过这么大的苦?
然而他为了大计,还不得不忍耐。
她是不是早就看穿了我?所以在故意整我?谢扶舟扪心自问,却没有答案。在心有七窍的谢扶舟看来,纯钧剑主施颂真其实算不上聪明,是很容易被骗的类型。
但以谢扶舟的修为,想要骗了施颂真后全身而退可不是件容易事。
“施姐姐?”谢扶舟放下朴刀。
枕着纯钧合目养神的施颂真睁开眼睛:“怎么了?”
谢扶舟费劲举起朴刀:“卷刃了。”
天山常年为大雪覆盖,鲜有人烟。一应生活用品都是施颂真离开天山后去村镇置办的。劈柴的斧头一时没买到,只得用朴刀代替,眼下还被砍卷了刃。谢扶舟脸上沮丧,内里心花怒放:他终于可以不用劈柴了!
“还真是。”盘腿坐在榻上的施颂真接过朴刀,手指抚过卷刃的部分,“这刀质量不好,下次不买他家的了。”
“那这些柴……”
“没事,”施颂真顺手从榻上一摸,将“枕头”扔了出去,“用它好了。”
谢扶舟手忙脚乱接下纯钧:“……用它劈柴?”
因为震惊,小狐狸声音有些尖锐。施颂真以为他是担心纯钧剑也会卷刃,安慰道:“没事,我小时候经常用它开椰子,从来没有坏过。”
神剑之力,劈山裂海,劈个柴火还不是小菜一碟。谢扶舟盯着施颂真的脸,震惊地发现施颂真竟然是认真的。
“剑灵不会生气吗?”狐妖少年最后挣扎,“用它寄宿的神剑来劈柴,它们不会嫌脏吗?”
“不会哦,”施颂真随口回答,“有什么能比血还脏还臭?他们连砍人都不怕,难道还怕砍一两截木头?”
谢扶舟盯着剑身。他希望纯钧剑灵能出来反驳一下施颂真的歪理邪说,但没有回答。纯钧剑安静如死,似乎默认了剑主的说法。
“劈完柴去烧饭吧,我想吃佛跳墙了。”施颂真在榻上滚一圈,“我听说烧这个菜一定要生明火,需要很多很多柴,不知道这么多够不够。”
剑修衣衫红白两色,宽大的衣袖在榻上摊开,层层叠叠如同雪里燃烧的火焰,和那个午后一起铭刻在了天山狐妖的记忆里。谢扶舟想,他那时应该是厌恶施颂真的。厌恶她的懒惰,厌恶她的愚蠢,厌恶她心安理得的使唤,厌恶她用他梦寐以求的神剑劈柴的漫不经心。
到后来,他又开始厌恶她那愚蠢的自我牺牲,厌恶必须在她面前伪装的自己。
明明是连饭都不愿意做,被子也不愿意叠的懒人,为什么会孜孜不倦地去拯救别人?谢扶舟不明白。对一个每天最大乐趣是猜他会做什么菜的人来说,拯救别人真的是这么有意思的一件事吗?
那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对你来说就当真有这么重要吗?重要到你为了他们,可以抛下我去死?
还是我在你心里,原来连孟逢春的一句话都比不过?
——
东陆,城阳郡,昌平县。
飞车站点今日轮值的修士只觉眼前一花,随即暗了下来。面容俊美的青年站在台前,睫毛如霜如雪。他伸出手指叩了叩柜台:“我要查询十天内昌平县飞车站点所有乘客的登记记录。”
妖族!
“不好意思,这是只有夷安内部人员可以——”
话犹未了,值班弟子忽觉手上一轻,登记簿已然被抢走。谢扶舟一目十行翻过整本:“这是今天的?前九天的在哪里?”
“你!”
弟子根本没看清对方拿走登记簿的动作,一瞬间明了他和对方的境界差距。然而即便毫无还手之力,夷安弟子也决不允许自己向敌人卑躬屈膝。
“你做梦!”他悄悄按下向直达本部的警报按钮,“即便是杀了我,你也休想得到夷安的内部消息!”
下一秒,站内忽然铃声大作!本来谈笑风生准备登车的乘客们脸色齐齐一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开站点大门,争先恐后地向院外跑去!
不过短短数息,飞车站内便只剩下了谢扶舟和其他轮值弟子。夷安门下警惕地向谢扶舟包抄而来,手按在腰间佩剑上,随时能够结成阵势。
谢扶舟眯起眼睛,环视四周。被那双金色眼眸瞥过的弟子皆是心生寒意,浑身毫毛倒竖。有的下意识倒退一步,踩在了同门的脚上。
“我没想和你们动手,”谢扶舟慢慢地说,“把登记簿给我,我就走人。”
“别做梦了!”夷安弟子怒喝,“白日梦留到进牢里再做吧!”
正在这当口,前台忽然响了一声。光屏不经允许自动弹开,夷安秦楚臾出现在光幕上。
“少宗主!”厅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在场的夷安弟子不露痕迹地松口气。
“果然是你,”谢扶舟凝视着那团光影,“沈雁归在哪里?我有话要问她。”
“师父遇到了修行瓶颈,如今正在闭关,谁也不见。”秦楚臾说,“前辈,你别难为我们这些小辈。飞车站点每日登车记录都会送到本部归档。他们就算愿意给你,如今也拿不出来。”
“你要我去夷安拿?”
“遗憾的是,本部档案室今日刚刚失窃,丢了城阳十三县半年来所有登车记录。”秦楚臾说,“如果晚辈没有猜错,这位小偷或许还是前辈的熟人。您大可直接找她索要,看完了别忘了及时归还,不然会耽误本宗内部工作。”
谢扶舟皱眉:“我的熟人?”
他的仇人很多,熟人却少,在东陆的更是少之又少。在问出口的那一瞬间,谢扶舟忽然明白过来。
“叶雪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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